长久的雷霆之后,幽冥世界下起了不歇的雨。
悬空为月的阎罗宝殿,早就消失无踪。名为“谛听”的白犬,也已避雨而走。
雨中天穹有隙,冥界留下了永不能弥合的天痕。
禅声湮。地藏王菩萨的普度经,终于渐消渐远,飘散在天地之中。
一身青衣的姜无量,缓缓走出宫门。
门外站着手拄东国紫旗的阳神灵咤。
天湿法衣,雨垂紫旗,使其萧萧。长久的沉默,在雨中轰鸣。
“灵圣王。”姜无量缓声道:“先君的允诺,朕不会改。此后齐国有两王,一为明王,一为灵圣。佛土冥土,朕不二视。”
灵咤拄旗不语,姜无量也立身静待。
忽然祂咳嗽起来。
以手帕拭之,金血粲然。
嗒嗒嗒嗒,雨敲宫檐,似无尽时。
一地的白骨,都铺成碎瓷。
灵咤低下头来:“自当尊奉。”
祂的头颅低下来,垂坠的紫旗却扬起。
雨中翻卷如龙,成了新君冠盖。
姜无量金色的眼眸眺望远世,在雨中朗声:“冥土乃现世之冥土,现世是诸国之现世。天下必匡,不在今日。神霄未决,齐当先以人族胜万族,不外伐一土,外据一宫——冥世仍治于冥府,地藏王菩萨为鬼神共尊。”
阎罗十殿明或暗,暗沉的四殿与长夜一体,明亮的六殿似火炬久燃。
秦广王静静地靠坐在大椅上,以手支颔,眸中篝火,无声地跳跃。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虚弱,彼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响应阎罗宝殿。
卞城王在大殿角落里缩成一团,燕眸滴溜溜地转。
阎罗天子根本未有再关注此界。
龟虽寿所化的甲胄武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殿,只道了一声“善!”。
盔中眸火渐熄。
唯有肃英宫中,机械的声音一再响起——
“兼相爱,交相利。”
咔咔,滋滋。
冕服下的傀君,碎成一地零件。
须臾又立起,撑住冕服,继续道:“不相爱,攻伐生。”
噼啪!
一地零件。
轰隆!
祂又复生,略显呆板地道:“无罪之国不可侵,侵之为‘攻’,非攻也。有罪之君诚可伐,伐之为‘诛’,是诛也。”
“不可……不义!”
滋滋。
“天下……太平!”
六合天子的道路上,没人会被“非攻”约束。
“大不攻小,强不侮弱”的国家关系,也只是想当然的理想状态。今日借墨以御强侮者,亦是他日国强侮弱者。
傀儡并不知道祂的理想不会实现。不知道设定于祂的精神,有朝一日或许只有祂在坚守。
傀儡怀着“兴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决心,在生与死的世界,一再毁灭又诞生。
就像身合幽冥的地藏王菩萨也不会想——冥众无尽,何能度尽。
可具体的人格,现实的意识,却注定要在远大的理想之前煎熬——在理想实现之前,或许它被称为妄想。
姜无量收回了眸光。
轰隆隆!
几万里的电光,撕破长空,冥世骤而明。
……
……
青羊镇。
正声殿。
漫长的夜晚早已过去,鸡鸣了几回。
躺在竹制摇椅上的清闲老人,手里抓着一杆旱烟,在那里敲着火石,却怎么都不能点燃。
姜无量踏进殿中,足音清脆,不断回响,赫然正声。
“咳咳咳!”
姜无量用手帕捂着嘴。
“咳咳咳!”
老人没有吸入烟气,却也咳嗽起来。
他伸手在旁边的果盘里寻摸,手一抖,橘瓣、西瓜块、剥好皮的雪果儿,洒了一地。
果盘也砸在地上,哐啷啷的响,倒像是谁家丧事的锣。
正声殿里常有天籁,偶然悲声。
“烛老先生。”姜无量低头为礼。
老人赶紧爬起来:“不敢当此礼!”
“咳咳咳!”姜无量捂住嘴,用力地咳了几声,然后道:“烛老先生为齐巡夜千载,奉国一生,朕岂不悯?”
“岁流月逐,朕不能见。英雄迟暮,令人悲怀。”
“禅院有极乐之境,朕怀无量寿福。愿许您为真正的夜游神,佛国护法,永志人间。”
作为一国之君,新晋天子,祂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姿态不可谓不谦卑。
老人却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姜无量温缓地看着他:“您有什么顾忌,不妨说来。料得东国之事,都可为您圜之。”
老人静了片刻,缓声道:“先君龙驭宾天,谥号可曾定下?”
姜无量面有戚色:“当谥‘光武’。”
老人摇了摇头:“这个‘光’字,他不会喜欢的。”
姜无量略略垂眸:“您觉得哪个字更好?”
老人摆摆手:“自有朝堂上的大人们商论,老朽早已是一介草民,没有资格多言。”
姜无量欠身道:“天下未靖,国家事繁,还要请烛老先生多多费心。”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摇摇颤颤地转身:“不敢以老朽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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