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陈野出现的第四十三天，林软歆回来了。
那天是星期五。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只轻轻转了一圈门就开了。
回来路上，陈野在蔡婆婆的小吃摊买了两块红糖糍糕，我把原本拎在手里的半块糍糕塞进书包，推开门进屋。
林软歆半躺在沙发上，十二月份的天气只穿了件薄薄透透的吊带，她懒懒散散倚着沙发靠背，两条修长的腿交叠平放，我进门的时候，她正拿着红酒瓶子往嘴里倒。
“回来了？”她懒懒瞥了我一眼，下一口酒入了喉。
每次出远门回来，她总要大醉。
我习惯了。
我走过去，拿过沙发头的盖毯，抖开往她身上盖。
“走开。”她挥开我的手。
“很冷。”我对她说。
“啪！”她突然变脸，朝我的脸扇了一巴掌，那双引无数男人流连的美丽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我，“你怎么还没去死？”
她又喝了一口酒，吞一半，吐一半。
深红色的酒液从她的嘴角往下流，灌入前胸，她掐住我的脖子，又说，“要不是没力气了，我当时就用脐带勒死你，你这个——”
她扔开我，“孽种。”
我从她眼里看见了恨。
她恨我。
从前我不懂她那样的眼神，现在懂了，我的妈妈不止不喜欢我，讨厌我，她还恨我。
林软歆醉了，酒瓶滚到地上。
“好冷。”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怎么比北方还冷……”
我替她盖毯子。
北方。
林软歆常常怀念的地方。
周末林软歆在家，我不能出门，所以我把杀死自己的时间往后延，定在周一。
而且我还要和陈野先道别。
陈野这个人很霸道，我如果不告而别，他肯定会生气。
我和陈野约好，周一去摘橙子。
14
周一。
天气很好，下午放学还有太阳。
我和陈野已经很熟了。
他朝我伸出手，“走，带你摘橙子。”
梧桐县有一种血橙，果肉鲜红似血，陈野很喜欢吃，说外面没有。
我把手放他掌心。
到果园摘橙子，摘多少买多少，摘的过程随便敞开肚皮吃，不要钱，但离开时至少需要购买一塑料的橙子。
陈野提着大大的竹篾框，给我的背上套了只专门给小孩子准备的小背篓。
整座山都是橙子园，我们爬到山的最高处，摘最高的一棵树。
陈野把我提到树杈上，我第一次看见梧桐县的全貌。
我站在橙子树上，寻找梧桐巷。
寻找我和陈野相遇的东街巷。
寻找我即将在那里死去的河边。
然后寻找北方的所在。
我问陈野，“陈野，你去过北方吗？”
“昂~”他跳起来拽下一颗又大又圆又亮的橙子，随口应着。
“北方是在那边吗？”
陈野剥着橙子皮，朝我指的方向瞥了眼，“昂~”
我朝那处看，只看见绵延的山峰向远方无穷延伸，北方是什么样子，我看不见，也想象不到。
“北方的风真的会哭吗？谁死了都会哭吗？”
陈野没有耐心剥完整颗橙子，剥了一半就掰下橙子瓣扔嘴里。
“又学啥新词了？”他边吃橙子边问我。
“四年级老师教了呜咽。”四年级一班的语文老师总拖堂，路过四年级一班时，我偷学了好多词语。
“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陈野把剩下半个橙子递给我，“剥了。”
陈野逮住机会就压榨我。
就像习惯林软歆的冷漠，我也习惯了陈野的野蛮。
我接过来帮他剥皮，他又去摘新的。
“外面的世界，精彩着呢，吃不完的香辣，喝不完的美酒，而且没有林软歆。”
他一边扫荡大颗的果子，一边说着话，“世界很大，一定要亲自去看才有意思，你跟我走，我保证你乐不思蜀。”
“可是林软歆在这里。”我回答他。
橙子皮剥好了。
他把衣兜里新摘的倒进竹筐，将我手上的半颗橙子拽过去一口吃掉。
“林软歆是你妈，又不是你的命。”他说。
“我是她生的。”
陈野又去摘橙子了。
我盯着他的后背，继续说，“我的命是她的，我还给她。”
下辈子，我不要再当人了。
我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陈野的神经，他将手里的橙子隔老远扔进竹筐，大步过来将我提溜到地上。
“林烟。”他脸色冷淡直呼我的名字。
“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什么狗屁谁谁谁的，林软歆怀你，生你，养你，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好比我在这儿跟你废话，不是因为你需要，或者求着我在你身上浪费时间，而是我想带你走，养着你我觉得好玩儿，明白？”
我的脑子空空的，不太明白。
他也看出我不明白了。
他又说，“林软歆养你和你那个房东儿子养猫，区别只在于你是林软歆自己生的，猫是猫生的，你觉得你那个房东儿子会心疼猫吗？”
我沉默了。
不会的。
房东儿子不会心疼猫。
竹筐和小背篓都装满了，我和陈野坐在树下歇气。
我问，“陈野，雪很白吗？”
“白。”
“你看过海吗？”
“你说呢？”陈野反问。
“海很蓝吗？”
“不一定。”陈野说，“也可能是绿的、黑的，甚至红的、白的，多了去了。”
“秋天呢？”我又问，“外面的秋天，比梧桐县好看吗？”
“没有。”陈野躺下了，嘴里叼着一根草根慢慢嚼，手绕到脑后枕着，他望着湛蓝天空，慢悠悠喊了我一声，“小林烟。”
“嗯？”我偏过头去看他。
他说，“外面的秋天没有你小林烟，不如这儿入眼。”
我瘪瘪嘴嘟囔，“那你还叫我跟你去外面。”
陈野只勾起嘴角笑了下，并不回答我。
我也躺下。
“陈野，我好想要一只雪人。”
“还想要一片大海。”
陈野说，“翻过那座山，有的是。”
我和陈野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几乎是我问他答。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夕阳的轮廓快要彻底垂入山峦时，我坐起来，从书包摸出菜刀，“陈野，我决定了，暂时不死了。”
我把刀插在草地里。
我要长大，去看雪，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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