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还不太凉,即便是早晚,也蹙不了人眉额。现在日头已经出来了,风更是有了暖意,太子少傅李胶还在一字一句地禀奏,殿檐下的那些铃儿却是耐不得,叮当叮当的赶催着,整个文泰殿里的文武、阉寺、宫婢也都有耐不得,因为圣人的眉额一直蹙着,当然圣人的眉额并不为李胶所蹙,而是为同昌公主。
太子少傅官阶从第二品,是“三少”之一,虽劣于“三师”,也可算的是人臣极品,非硕德老臣不能得之,然则职不过是掌谕太子。像李胶这般横出来说议徐州可以说是越职了,很显然这老子是别有所图。自曹确出镇浙西,黄阁中便少了一位老臣,若翰林承职韦保衡这个“同平章事”终究不能从翰林院转出来,那么黄阁中便又空出一张大榻来!
宰相路岩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感到不快的应该是刘瞻。当年李胶依驸仇士良欲得盐铁转运使,吃李德裕一言拦了,不久便得了罪,贬出长安。这事老子当是记得的!李胶奏完,路岩也不说话,刘瞻还未张口,御榻上便有了声:“便依此奏,徐州依旧为观察使,统徐、濠、宿三州,泗州为团练使,割隶淮南!”李漼也无心多想多论,很快便散了朝。
武宁一军,自王式诛银刀便屡有改易,先是徐州别有团练使,由兖海节度使管辖;以濠州还淮南道,在宿、泗置都团练使、观察使;所属兵亦分散。终是不便,于徐州置观察使,下辖宿、泗二州,不再隶于兖海。现在这般一改,几复武宁之旧了,李胶所言固有道理,但统御得人则无乱事,可是徐人不乐分割则朝廷不敢分割,以上从下,乱之莫大者也!
“以为支郡则粮饷不给”,则莫如削减其兵额!刘瞻这话终究没出肚,宣慰使夏侯瞳招谕也不易,若再起祸端,非但自己承不起,国家也承不起的!
李漼从殿中出来,也不上辇,使了人去唤韦保衡。人一到,他便道:“朕不乏宰相,朝中也无大事,你歇些天,待同昌好了再理事不迟!”韦保衡垂泪道:“臣亦有此意,只是公主不肯,说陛下见臣在前,多少安心!”李漼那泪便汩了出来,当风抹了一把,道:“她好朕才安心,告诉她,父皇每天都与她诵经求福,她母妃也是,神佛会护佑的,中秋近了,朕等她进宫请安!”便挥了挥袖子,却又呼住道:“宅中但有所需,便使人来奏!”又问道:“韩宗劭可日夜都在?”韦保衡道:“在的!”李漼解下腰下的佩玉道:“这是朕酬他的,公主疾瘳,朕更有厚赏!”韦保衡接了,拜了出来,到翰林院与兄弟韦保乂说了一声,便直接出宫,他也确实无心他事,公主若有万一,自己不得罪便是幸事了!
到了金明门,便看见几个着绿的内监挤在门外说论着什么,韦保衡咳了一声,那厮们吃了一惊,纷纷调转头来,拥着的却是普王李俨,旁边还有个着浅绯的。李俨意思要跑,那着绯的却迎了过来,拜道:“小阉田令孜拜见相公!”韦保衡道:“汝不是小马坊使,如何却在此?”李俨应着过来道:“我要马使,他不肯,便唤了来!”韦保衡道:“殿下要马何用?”李俨道:“姊姊不是病了,我想看看去!”既是如此,适才为何要跑?多是要趁时钻隙往外游逛!韦保衡道:“公主还好,殿下勿忧,若无请告,也不宜擅出宫禁,回罢!”又朝田令孜挥了挥手,便兀自上了马。
宅里这些时日绝了宾客,偌大的宅子没了车马,秋风一扫,落叶飘沉,百物生声,看着便有一番萧索、衰败之意。张能顺迎过来,韦保衡也没有了往日的好颜色,嗔道:“满天满地的乱,如何不清扫?”鞭子一甩便进了门。到了中庭,韩宗劭已领着十二个当值的太医在檐下已站了一排。
韩宗劭不是太医,乃长安城中一个世代的医家,年老技精,京城的达官贵人,文官武将、南牙北司的便都寻上了门,有了验,声便上闻于九天。因之被召进了翰林院,作了个医待诏,公主去冬的病也是吃了他的药。这番公主疾病便以他做了个班头,押了太医署康守商等二十来个医师、针师、按摩师、禁咒师及几个医待诏全权勾当。
韦保衡遥揖着便问道:“待诏,殿下可安?”韩宗劭道:“脉象尚平稳,吃了药,恐入晚才得醒转!”韦保衡一时腿脚也重了,又是这话,到跟前便将九龙玉佩递过去道:“待诏,这是天子腰下解下的,公主疾瘳,还有厚赏!”韩宗劭流矢跪下了,口里谢恩,捧着玉佩的手却不住的作颤。韦保衡看他这样子,心里愈发沉了,到堂中坐了,闷了一会,道:“殿下这病究竟如何?疗得疗不得?”众人都将头低了,不吭声。韩宗劭好一会才道:“相公,凡病之瘳,半由人力半由天!老子不敢说疗得,不敢说疗不得,但尽毕生所学,无愧皇恩,无愧相公!”韦保衡攥着拳头默了一会,猛然将案子一击道:“不过是寒热之症,如何却疗不得!什的在人在天,公主若有不测,尔等都难逃罪责!”韩宗劭一众人便都跪下了,抹泪的抹泪,抽泣的抽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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