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她也在某个月夜，与他在洛水边的台阶上坐了一夜。
她痴缠着他追问卢家女儿的事，一边生气一边又想知道；他搂着她，吻着她，对她说：“我永不负你……”她亦下定了决心，说：“我信你……“
现在回想起来，多么讽刺的一幕。
他最终还是要娶那个卢家女，高门贵女，自幼相识，面容姣好，端庄得体，一心为他的功名而奔走……这样的女子，才是他的良配。
少年的誓言如青春一样易逝，原来自己的青春流芳，悄没声息地，就枯了。
裴迪看着身边近在咫尺的阿宛，线条优美的侧脸在月影下，连那长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阴影都一清二楚。这样的一张脸，他看了一千遍一万遍，闭上眼都能画出她的轮廓，可此刻的她，却莫名地让他觉得一阵的陌生。
夜风微凉，碧绿的河水渐起涟漪，摇碎一河清影。
裴迪感觉到了那一阵凉意，伸手搂住了阿宛肩膀，透过薄薄春衫，他的指头似乎能感受到她凝脂般弹润的肌肤。阿宛却是浑然不觉，仍怔怔望中水中月影出神。
裴迪竟生了出了一点无可奈何的怒意，手上不禁用上了三分力，捏了捏阿宛圆润的肩头。阿宛吃了痛，这才回过神来，挑了一下眉，嗔怪道：“你当是打铁吗？那么用力！“
裴迪前些时日接了金陵府三万守军的兵器单子，包下了这扬州城中最大的一个打铁坊，又借金陵府的腰牌拿下了生铁交易的路引，再调度了崔宗之那边盐矿的几个包工头去到契丹黑山周边的矿山上，不过几个月功夫，便组了一个由采、运、沿炼和打造一体的班子，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连崔宗之也自叹不如。
可就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少年，面对心爱的女子，却是笨拙得有些可笑。
他面对阿宛的嗔怪，喉咙一阵翻滚，似有话有缠绕却说不出口，最后只是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阿宛看懂了他眼神里的不安，略带歉意地笑笑，想了想，直接开口说道：“前几日阿乐告诉我，太原王家终究还是和范阳卢家定了亲……我和他，兜兜转转，皆是镜花水月……就如同眼前这二十四桥的明月，都是虚妄……“
他终于明白了这几日她那些看向虚空的眼神。
卢七姐对王维的深情，他亲眼见证过，所以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甚至暗地里有些惊喜，浓墨般的漆黑眼眸里闪过一丝喜色。他想到了哥舒晃走之前说的那句， 再抬眼看看阿宛，真觉得这人生皆是注定，不由轻叹一声道：“他们两个……才是一样的人……“
一时间，诸多往事在阿宛心中沉浮，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一直刻意去遗忘她与王维的迥异之处，但所有的细细碎碎终在某一日被时间锻轧成一枚箭矢，正中她的眉心。
阿宛痛极反笑，嘴角漾起浅浅弧度，仿佛漫不经心，不咸不淡地哑声道：“哈哈……我竟视而不见了那么久……我原是个傻子……“
裴迪看着阿宛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上像是被用针扎了无数不痛不痒的针孔，眼底醋意翻滚，不由放开了搂着她的手，起身随手拈起阶上的碎石，投向了运河中的圆月，冷哼道：“ 想要留住水中月影，是有够傻的！“
碎石轻轻地”卟“一声落入水中，惊起几圈水波，搅得灯影，月影乱作了一团。
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却让阿宛轻轻笑出了声。
她深吸一口气，掠了掠额上飘散的乱发，也收拾好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冷风吹过，泪意与悔意散尽，再睁开眼时，眸中只有清醒。
她轻轻站起了身，仰头看着这个已经高她一头，身形健硕的少年，此时却像当时初见时的淘气稚童一般气呼呼地捣乱，诸多关于他的往事涌上心头。玉门关的初见，曹府的挺身而去，梨园的朝夕相伴，契丹大牢中的重逢，西风楼上的剑光血影……他与她，相互亏欠，亦相互帮助，他们的命运总是在生死关头相缠，无法分开。
她眼珠一转，轻轻向他招了招手，笑嘻嘻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句话，便是当年在玉门关时，裴迪第一次见到阿宛时说的话。
裴迪扔着石块的手顿时僵住，手中的碎石啪嗒一下落到了台阶上，骨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下一秒，裴迪就已经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地抱住了阿宛。
阿宛不耐烦要垫着脚尖去吻他，干脆向上一纵，竟双腿盘住了裴迪的腰，居高临下地望着裴迪的脸，绽开了极明艳的笑颜。她眼底的坏笑撞进了他漆黑的双瞳里，一抹飞红晕上了裴迪的脸，他却是舍不得放开，他斜着眼看看四周，幸好四下无人，便用手托住阿宛的腰臀，用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好了，你说吧！”
阿宛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认真道：“第一次见你时，亦是我第一次亲吻男子……”
她只觉得抱着她的人身子仿佛僵了一下僵，尔后他呼吸变重，浓黑的墨眉轻轻一挑然后舒展开来，连目光都变得更滚烫。他紧紧抱住阿宛的腰，两人的距离在顷刻间拉近，他熟悉的如同草木春生的温暖气息，落在她的肌肤上。
他笑着，黑眼珠里仿佛有个月亮：“阿宛……你看……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向他压了一压，唇落在她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落在了她温软的唇上，一点点地吮吸着她的甜蜜。
阿宛再不挣扎，完全放任自己忘乎所以地回应他，亦是接下了这注定好的剧本。
二人温柔的轻吻慢慢变成唇齿间的交缠，恍惚间，裴迪的吻与身躯都变得无比炽热，他的唇，他的手，如同迎面袭来的热波，如一波一波在阿宛的唇上身上蔓延开来。
春夜明净，天地间的风仿佛又活了了过来，纷纷扰扰地卷过这运河岸边的青石台阶，拂过岸上梨花轻摇的枝丫，洁白如雪的梨花飘雪一般飞过，落在二人的身上。
还好，这样的春雪，是不会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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