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林白蔻遇到的，第五个饿死的人。
他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嘴里是一把又一把的土，连将之浸润的口水，都分泌不出来了。
这样的人，放眼大地之上，数不胜数。
林白蔻睁着眼睛，阴云沉沉地压在心底。
回到暂住的地方的时候，老师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想好了吗？”
贺丹心挺直脊背，面容威严而慈和，林白蔻看着、看着，缓缓道：“老师……我不想学材料学了。”
贺丹心没有生气，没有发怒，她看着眼前的学生，她的学生容色沉静，眼神坚定，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
她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于是有了更多的包容与希冀。
“给我一个理由。”
她说。
“好多——好多人都饿死了。老师，我不明白我学这个有什么用。”
年长的师者没有因学生的质疑而生气，也不曾有丝毫敷衍。
她说：“饿死的人很多，可因为战争、因为枪炮、因为敌人而死的同胞更多。”
在她们沉疴已久的国家呀。
她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考虑粮食，去考虑所有人都能不能吃饱。
因为如果不胜利，所有的同胞都将失去为人的权力。
“你要知道。”贺丹心轻声道：“孩子，你种粮食，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地之上，你今日种下，明日便可能被火炮轰遍。”
“你今日让一个人吃饱。也许等不到明日，ta就会死于非命。”
林白蔻听着，许久，缓缓摇了摇头，说：“老师，可这种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有人去研究枪炮，也要有人去种地种粮食。老师，我只想，能救活一个人。是一个人。”
那些饿死的人们——
他们瘦骨支离，浑身上下干瘦到像个骷髅，可怖的嘴张得很大，嘴里填满了土和稻草。
他们太饿了，饿到恨不得连自己身上的肉都想囫囵吃下去，饿得几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看到什么东西，都想往肚子里塞。
可是他们又太想活着了。
他们扒干净了树皮，吃掉了所有的野草，趴在满是细菌和灰土的河床边一口一口舔着泥浆之上的水。
哪怕饿到这种地步，哪怕只能吃土吃稻草，哪怕明知道吃了这些东西也不能顶饿——但是万一呢？
万一吃下去一点，就能多撑一天呢？
他们只是最普通的芸芸大众，他们有亲人有朋友，他们本应该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温饱。
仅仅一个温饱，就足够让普通人满足。
他们只是想活着，尽管这个世界并不如何美好。
他们只是想吃饱，哪怕饥一顿饱一顿也已经很好。
可他们最终死了。
因为战争、因为枪炮、因为没有粮食。
他们死前可能已经饿了很长时间，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他们也只是想……吃一顿饱饭。
林白蔻撑不下去了。
第一次看到饿死的人的时候，她哭了整整一夜。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人。她一直觉得，没有什么能打败自己。
但是她发现不是的。
人世间最惨痛的悲剧在眼前不断上演，足以将她打败无数次。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
贺丹心笑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我是学医的。”
但是我发现，学医只能救个人。
我发现，我的医术再怎么精湛。也无法在被轰炸过的的土地上救出一个人来。
我发现在面对毁灭性的打击的时候，一切医学手段都是无用的。
贺丹心看着林白蔻，看着她难过的、愧疚的、又坚定的目光。
最后，她轻轻鼓了鼓掌，说：“好，你去做你想做的。”
——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林白蔻正坐在办公桌后，听她的得意门生说自己要转行。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告诉她的老师，自己要放弃钻研已久的学业，要去种地、种粮食。
林白蔻缓声问：“给我一个理由。”
宋梅花攥了攥书脊，小声回答：“老师，我这次去下乡考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之前她得知，在周边一个公社下辖大队中，出现一株长得比较奇怪的玉米。
宋梅花去考察、做记录了。
经过鉴定，玉米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她记录下来之后，想在当天赶回学校。
跨上自行车，走到大队门口的时候。
宋梅花看到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背着个几乎和她大半边身体差不多的背篓，背篓中是绿油油的猪草。
她看上去仅有六七岁大，眉眼懵懂稚嫩，柔弱的双肩被背篓压得微屈。
她看到宋梅花，睁着眼睛，满眼向往和羡慕。
宋梅花停下来，想要帮她把背篓送回家。
小姑娘连忙摆手后退：“不行，不行。我娘说了，我得学会干这个，以后才能嫁个好男人。”
“以后才能怎么样？”
宋梅花听到了一句荒谬的话，忍不住出生问：“嫁个好男人？”
“对呀，姐姐。”
小姑娘眨着眼睛：“我娘说你是学生。我娘说，你学习这么好，以后肯定能找一个更好的男人。”
这太荒谬了。
宋梅花试图同她解释：“妹妹，学习是为了国家、是为了人民、是为了亲人、是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
反正不可能是为了“嫁个好男人”。
“喔。”
小姑娘懵里懵懂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姐姐。”
宋梅花感受到挫败与痛苦。
她将之倾诉出来，半晌。才低声道：“老师……我觉得这样不行。”
“我去调查走访了，我发现广大的农民同志中，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学习是为了什么……”
“梅花。”
林白蔻说：“你知不知道，对农民来讲，最重要的事情是吃饱。”
“现在很多人不能吃饱，你谈学习，只是纸上谈兵。”
“我知道……”宋梅花低下头：“可是老师——倘若他们只知道吃饱饭，那他们的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但是——所有人都应该，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当初的老师看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同一种心情？
林白蔻注视着宋梅花，最终还是道：“你去吧。”
她扭过头，又补充一句：“你自己去干，干不好的话……”
“可别找我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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