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心里想的是，苏傲雪住在虎穴中，是被一群豺狼时时紧盯的猎物。既然环境不好，她自己就要二十四分警醒，万万不能给田坤这种败类一息可乘之机。但是一开口，好像就忍不住要高声。
“你不先……”苏傲雪抽噎着，想说如果先问问前因，就该知道她已经是千小心万小心了。会出这个岔子，完全是应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句话。
转念一想，杜景堂不问前因，会不会是潜意识里认为她这种出身，要么不具备自我保护的脑子，要么根本就是想随波逐流？
因想着，苏傲雪瘪着嘴，小声问道：“你觉得我是一点不会用脑子，还是心存侥幸？或者干脆就是自甘……”话说一半，她嘴里如含着黄连一般的苦，抽抽噎噎地说不下去了。
杜景堂喉结滚了两下，心里在说：都不是，只是气你不当心，更气自己不能守着你，可我怎么说这话，我拿什么立场说这样的真心话？
苏傲雪擦着眼泪，等着他说些什么，最后只等来一句：“这里大概有五十块了，你拿着过年吧，我不要你还。”
又是五十块！说些什么不行，非得要给她钱，而且还是五十块？！
田坤那句“你男人答应卖你一整天，刚才在楼下他亲手接过去五十块呢”，在苏傲雪耳边不断回响。她用力咬了一下唇，就这么一下，仿佛是把嘴里那无形的黄连给咬破了，一直苦到心里去。
“我不要男人的钱了。”苏傲雪脸上又挂起了泪珠子，摇着头倒退两步。
杜景堂不知道五十块这个数字有多么戳她心窝子，一味思量着，她这在好人跟前极端要体面的脾气太要不得了。这个钱她不拿去，下次李海存还会打坏主意的，那时就不知道是田坤还是谁了，也不能次次都被他事先洞悉呀。
心里有这样的计较，他说话当然就急一点，甚至把脚也跺起来了：“那你要你男人的钱不要？你男人的钱又是谁给的？”
苏傲雪先被问懵了，然后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觉得这话暗射着她的人格永无翻身之时，故而拍着胸脯怒道：“我没有钱、没有家人，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从我在苏州河边吃了陌生人一颗糖起，我就学会了一个道理，旁人对我的好，背后都是有价码的。”她顿了顿，怀疑地看着对面的人，问出了内心之中特别恐惧的问题，“那……你呢，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听了这种话，杜景堂的心火一路窜到了头顶，上前一步质问：“所以你相信田坤刚才的话，你觉得我跟他是一路人？我旁敲侧击地关照你许多话，也不过是垂涎你，是吗？你是这样看我的？我用得着这样吗？我本可以……”
如果杜景堂对苏傲雪的心，是一种轻蔑的喜欢，只图得到她，那根本不必踌躇那么久，不管几倍的价钱他也出得起，更不必为她得罪一个二世祖。
虽然没有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但杜景堂不信她苏傲雪一点感觉都没有。苦心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换来的竟只是她这样的揣度吗？！
杜景堂本来就是少爷出身，脾气当然大一些。当面甩下一句“是我交浅言深了，请你多包涵”，跟着摔了那叠钞票在地上，便拂袖而去。
被扔下的苏傲雪又悔又怕，她身量纤细，被风一吹似乎就有被吞入江中的危险。
她很想上去解释一句，她今天的遭遇太糟糕了，所以有些口不择言的，最后一句话也确实是问得不妥。而且，她自己的心思自己再清楚不过，她就是想杜景堂否定这些话，她恳切地盼望着世界上有人真心实意待她好，她太需要有人不带任何条件地待她好了。
然而，救了她的杜景堂，却被她话赶话地气走了。
苏傲雪一面哭，一面顶着呼啸的北风艰难地走着。
要去哪儿呢？她只有一个不像家的家，一个不像丈夫的丈夫……
也不尽然呀，自己还有老师呢！对，去找朱品慧和佐飞！她要告诉他们，李海存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他居然想靠出卖她的身体来挣钱！这样的生活她忍不了，她要离婚！
她想暂时在那边借住一阵子，最好是还能支用一些钱，让她立刻把婚离了。等她拿到了毕业文凭，不，她明天就想法子找事做，总之一定会趁早把钱还上的。
想定了主意，苏傲雪也顾不上和杜景堂的口角了，径直赶到了法租界。
当她小跑着终于拿起了佐飞家的门环时，手还没往下扣，心里的主意却不得不更改了。
此时，他们夫妻正在院子里往炭盆里添炭。因为舍不得多买一个炭盆，所以他们白天会把炭盆搬下来，等入夜添上一些新炭，再抬到上楼去。他们说的话，自然悉数都钻进了苏傲雪耳朵里。
先是朱品慧开口问：“款子汇出去了吗？”
然后佐飞叹了口气，道：“汇是汇了，不过不是电报里要的数目。”
“二老都是慈祥恺悌的人，会理解我们有自己的难处。”
“如果来年厂里把欠你的薪水补上了，我们置办些特产，趁清明祭祖的日子，回去看看小孩子吧。”
这下，轮到朱品慧叹气了：“厂里那个大投资的武侠电影，是没希望拿到准演执照了。今天还添了一个坏消息，刚拍完的电影，因为字幕问题被挑剔了许多错处，要厂里重新修改呢。也许赶不上这个月放映，那么回款的日子又得耽搁了。”
苏傲雪听罢，只得把门环慢慢放下，踮着脚由他家门前依依不舍地走开了。
“幸好拿了。”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叠钞票，刚才捡钱的时候，弯下腰时还怕人看见，这时可算是彻底认清了现实，“没人要的小狗，就是上街讨吃的命……”
路上留着一串孤单的脚印，只在半分钟的时间内，又有一串大些的脚印循着踪迹一路追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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