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下阴云密布:她还是信任她老公,喜欢他老公,女人说“死”说“鬼”,根据别人的经验,这就是喜欢的意思。她表面上是骂老公,实际上这是嫌弃自己力气小,骂自己咧。既然这样,就不应该引导他来干这让他为难的事,既然来了,就不应该说他老公力气大之类的话,让他难过。
这真是让他骑虎难下,面露羞色。转而又一想,这算不算是一种吃醋?如果算,是自己小人了,错在自己,怎么能怪人家?事实就是这样,她又没有明说自己扛不起,管它扛得起扛不起,只要顺利搞到家就算有本事了。
他勉强装出笑容:
“不要紧,我试一下,你让开。”他知道,所谓的“试一下”,大概率是要成功,不许失败的,这跟小时候认为的试一下就是仅仅是试一下,成不成功不要紧的意思大相径庭,所以,他说试一下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九成的把握的。扛小树他扛过不少,扛这么大的木头,他没扛过,但扛不起,可以拖啊。
“我们初中学过一篇课文,叫《井冈翠竹》,井冈山的山里人把新砍的毛竹滑下山去,它们沿着细长的滑道,穿云钻雾,呼啸而去,搭上了火车轮船,走向了祖国大地。毛竹不算重,我也扛得起,但他们为什么不扛呢?因为滑下去省时省力。我们山里人背着卵都不知道转肩,为什么一定要扛才算本事呢?走开!”
他抱起木头一端,往前一拉,木头就顺着势子,“唰”地往下溜去,刚好滑到刚刚上来的路上,被路边的树木挡住。
然而,山间哪有直的路,他抱起木头的一头,拖着往前走,曲曲折折,七摇八翘,没有一处很顺滑,不是前边顶着,要往后倒,就是后边撬着,要往边上死顶,直弄得他狼狈不堪,满身大汗,衣物头发上粘满碎屑乱草。什么蛇虫之类的,早被这艰难的任务给推到脑后去了。木头被刮得溜皮溜骨,像长着满身的癞疮。
钟晴跟在木头的后边,干着急,帮他看着各种角度,各种障碍物。
木头拖进她的小黑屋时,他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衣服裤子上黄一块白一块了,那几跤摔得疼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摔得很狼狈,亏自己还算是常走山路的人,但力气用在木头上,脚下就没力气了。
当他在地上挖好坑,将一块平薄的石块垫在顶在墙缝上的木头一端,再在木头中段吊上一个大石头,他想,这家访的事儿就总算完了。
但一事已毕,一事又来。
全身除了痛之外,另一种比痛更难受的痒又蔓延到了全身。越抓越痒,抓到哪里哪里痒。原来,这是木荷树,他们乡下称之为荷树,树皮内的粉沾到皮肤上,奇痒难忍。
“你去洗个澡吧?”她说。
“不洗不行了,全身都痒,非得抓破皮不可。”
“我帮你烧好水来!”
“不用烧了,用冷水,更止痒。”
“不行,出了汗,浇冷水,会发眼乌的。”
“不行,我忍不住了!你在哪里洗澡呀?”
“厨房下。”
“厨房下怎么洗?不把地弄湿?”
“不然,你去禾场边、阶沿下洗?”
“你会去那边洗?”他莫名其妙。
“我们晚上都在禾场边的屋檐下洗。”
“好吧,我受不了了。”他冲向厨房,一边冲一边就往下脱衣服。
“水缸边有一块石板,你站在石板上洗。”她在身后喊道。
话音未落,他已经脱下了最后一片遮羞之物。
冷水浇在身上,瞬间就止了痒。他把皮肤上的杂物拼命往下挤,像极了屠夫刮去白猪身上的毛之后,再刮去皮上的积沉了猪一生的污垢。
“如果有一条毛巾就好了。”他想,因为背后没这么长的手,不用毛巾,是刮不去背后的污垢的,甚至草叶都沾在上面,手却毫无办法。
“怎么她不给我一条毛巾呢?按道理女人的心会更细一些吧?”他心中有一丝疑惑。
这时,门开了,钟晴闪了进来,门又被她一屁股顶上了。
“你不要过来!”他遮住关键,喊道。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手中捧住一堆绿油油的圆滚滚的东西。
“这不是‘肥皂’吗?”这果实外层的肉油腻腻的,摩擦几下就生出很多的泡泡,是野外洗手的好果子,果肉包裹的黑色珠子,是他们小时候一珠难求的用来抠珠子论输赢的难得的宝贝。
“这不,刚从树上砸下来的。”说着,就放在灶台上帮他剥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你出去。”他急了。
“不用害羞,我又不是没看过。”她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在一旁,我怎么洗?”他的身上又痒痒起来,一不浇水,这毒物又开始找他的毛病了。
“你不洗,我帮你洗。”
说着,在墙上拿起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就帮他搓起背来。
“你自己浇过水来,我搓哪里,你就浇哪里。”她命令道,在他的耳中,这很像是安排工作的口吻,别无他意。
边浇边搓,既凉爽又解痒。
“你看你的背,一层黑油油的污垢了,肯定从来没有搓过。”
“好舒服。没办法,搓不到啊,也看不到,难怪平时痒痒的,抓也抓不到,只好到门框上去磨两下,像猪在墙上磨,牛在田坎上磨,狗在树干上磨一样。”
“你说,你像猪狗?”
“讲真的,是猪狗不如啊,猪狗还可以磨皮,我只能磨衣服,总不能脱下衣服来磨背吧。”
“是啊,人有时候真是不如禽兽,不说鸟儿在天上飞得欢快,就是狗儿也可以随意找对象玩耍,不像你,我一进来就吓得你比狗还惨。”
“你又扯远了。我是说我是一个书呆子,没有办法洗去背上的污垢,是猪狗不如,让你见笑了。”
“我可没笑你,只是说你这么大了,还没有一个能给你搓背的人,受着这种不该受的苦。”
“这倒是没什么,大家都这么过来的,但是我就纳闷,别人的背怎么就不会这么脏,这么痒呢?”
“那是你力气不够,毛巾刮在背上,两手要使劲儿拉,像锯木头一样,一行一行地锯过去,你肯定没有。”
她用手指脑儿蹭着背,他感觉就像父亲犁田一样,春泥一道道地从犁铧里翻了出来,铧是白亮亮的,泥是黑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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