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素饮了一杯，笑道：“朝堂上的大老爷们，自己上了岸当了京官，可能觉得封禅这种虚架子没什么意思，是什么空耗国帑。但地方上做官的，只要不是就打算在辖地躺平养老了，皇帝在等祥瑞的消息一传出来，这还不是现成的机会？铜山……就是《汉书》中说吴王刘濞（bi去声）铸钱的那座山？那不是扬州府仪征县的吗？扬州知府献祥瑞，居然不带下属一份，这上司当得可不像那么回事。”
乔留笑道：“这可是‘替古人担心’了。一百八十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当时怎么回事？不过，扬州知府报祥瑞这件事本身，说起来很有意思。若说是扬州知府自己在假造祥瑞，以图升官发财，照当时情形来看，只怕他还没有那个本事。”
“当时正是五月，江南正是梅雨季节。‘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正是气候极潮湿的时节，春雨延绵，能下一两个月不停。扬州知府却报称，五月初五端阳节，仪征县的铜山起了山火，延烧附近三座小山，火势极大，居然顶着绵绵春雨，逾十日不熄。扬州府派出民夫衙役二百余人救火，也迟迟没有效用。只好另外举火，在山脚一圈烧出一片宽阔白地，以作隔离之用，以防山火延烧到山下的人居之地。又派衙役昼夜围着这一圈隔离带轮班，报告火情。到五月十五日夜里，突然火势极盛，众人都紧张起来，所有换班休息的衙役都被叫回来，通夜驻守，疏散周围的住家。但待得月上中天之时，突然之间，众人听到铜山顶上，火中传来数声清唳，空谷回响，传荡不绝。过了半晌，又见山顶火焰陡然一高，恍惚间犹如有一只硕大火鸟，就此飞去了。众人目瞪口呆，渐渐的有人原地跪下，向山的方向叩拜不已。此时山林之中火势也渐渐低了，到天明之前，已经全部熄灭。”乔留讲着讲着，一时又起豪兴，拿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敲。纨素听得出神，黎秋英竭力忍笑。
“要说清楚接下来发生的事，咱们得把时间拉到二百四十年前，高祖开国之前了。却说仪征县前朝时有一武学世家，本家姓姬的，祖上传承长杆刀绝技‘秋水刀谱’。据传说他家祖上有望气之能。本朝高祖起兵反抗前朝暴政之时，自赣州起兵，东收闽、浙，向北打到如今南直隶一带，盘踞江淮流域，尚自称‘江南王’。高祖带兵入扬州城时，姬家家主见高祖身有龙气，前往拜见，极力劝高祖莫图偏安，宜挥师西北，先取洛阳，在洛阳称帝之后，再练水军，拦截漕运，从江淮一带取道汴河向北，借着给京里送粮送财货的运河，以水军直逼前朝大都。以求恢复汉家故地，解民倒悬。高祖欣然称诺，这位姬家家主将家中精擅武艺，也擅操舟的几代子弟都送来充当高祖的马前卒，为其训练水师，带兵征伐，为襄助高祖洒下了两代男儿的热血。高祖开国后，定都洛阳，改名洛京，将他家多名子弟封侯拜将，安置京中，一时煊赫无比。”
“高祖龙驭宾天之后，太宗继位。当时前朝王庭已向北逃遁，但西南尚余残军，带兵向南逃入今大理国境内，势力暂时压过当地的段氏土酋。太宗便意图御驾亲征，挥师三十万众，要以剿灭前朝残党为由，收西南之地，置以行省。姬家各侯爵武将，带着他家三代好儿郎，凡有些武艺的，尽随大军而去。”乔留俨然又是个说书先生了，讲起故事来神采飞扬。黎秋英打岔道：“说着凤鸣大会的由来，怎么又往前倒了几十年，说起太宗时收云南的败仗了？”乔留骤然遭人打断，白了黎秋英一眼，道：“让我说书，又来败我雅兴。秋英姐是不是该自罚一杯？”黎秋英笑着饮了，又将酒杯添满，再次饮尽，道：“我俩拿蜜酒拼你的岷江酿，实在不太公平。从这杯开始，你每喝一杯，我们喝两杯。”纨素也满饮两杯，又添了酒，催促道：“乔兄只管说故事，你说什么年代的故事我都爱听的。”
乔留笑叹道：“那场败仗，不必我说，史官已尽载入青史了。吐蕃突然带甲二十万人，自东下山而来，介入此战。我朝三十万大军死伤过半，余者逃散，大理国得了吐蕃支持，从此立国安稳，与本朝谈和划界，隐隐依附吐蕃。这是大的历史进程。太宗回朝之后，积郁难纾，也不过三年后就驾崩了，将皇位传给了儿子，就是咱们刚才说的这位穆皇帝。”
“却说姬家三代儿郎，为保护太宗逃回内地，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姬家在洛京一支已经完全断绝，而在扬州守宗祠的一支，那一代最小的女儿，按族里的大排行称之为姬十九娘的，是爹娘五十多岁上才得的老来女。姬十九娘从小聪明伶俐，在武学上一点就透，十六岁时，已经内力充沛，武艺精熟，完全通晓了家传秋水刀谱，比家中叔伯兄弟都要强得多。爹娘爱若掌上明珠，只不知道何等样儿郎才能匹配爱女，拖拖拉拉的，不愿给女儿议亲。突然变起仓促，云南之战我朝大败亏输，姬家一代儿郎，全都葬在那次大战之中，成了他乡之鬼。十九娘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一代唯一还未嫁的女儿，只能在家招赘，支撑家门。”
“到一百八十年前，铜山山火之时，这位姬十九娘时年二十八岁，膝下有三男一女，最大的儿子已经八岁，开始学家传武艺了。她招赘的丈夫就是当地一个寻常衙役，至于他本家姓什么，如今已不可考。江湖传说，那日他本来是该在家休息，却因着铜山火势突然大盛，被临时叫回去值班。十九娘心疼丈夫辛苦，自告奋勇，要随他一起去围山救火，到月上中天，山中刚刚传出凤鸣之时，一圈衙役都跪下向铜山方向叩拜，这位十九娘却突然清啸一声，纵起轻功，向山顶奔去。至第二日天明时，大火已经完全熄灭，但这位姬家十九娘却再也没有出山来。她的丈夫悲痛欲绝，联络了几个同侪中关系好的，组织了五六个人，越过仪征县令这层，直接跑到扬州府衙处击鼓鸣冤，要求搜山。扬州知府听说了当夜的异象，也觉得蹊跷，便同意了。”
“府衙的胥吏，县衙的衙役，还有这位姬家的赘婿，一行二十几人走进山火过后的铜山，没有找到姬十九娘的尸首，但是在山顶处，十五日当夜众人听到凤鸣，望见火鸟腾空的方位，众人找到了她随身的玉镯摆在一处从没人见过的石碑面前。石碑上以篆字写着：‘降江湖以保社稷，逢圣世而归仙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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