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江城
从怨怼到和解：高蕃与江城的婚姻纠葛?在临江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上，高蕃自小聪慧过人，生得仪容俊美。十四岁时，他便凭借出众的才学考入邑庠，成为众人眼中的佼佼者。城中富户纷纷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可高蕃择妻极为严苛，多次违背父亲高仲鸿的意愿。高仲鸿年届六十，仅有高蕃这一个儿子，对他宠爱有加，不忍心强行干涉。?东村有位樊翁，在集市上开馆授学，带着家人租住在高家。樊翁有个女儿，小字江城，与高蕃同龄。八九岁时，两人天真无邪，整日相伴嬉戏，两小无猜。后来，樊翁一家搬走，此后四五年，高蕃都没再得到他们的消息。?一日，高蕃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偶遇一位女郎。女郎艳美绝伦，身旁跟着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小丫鬟。高蕃不敢直视，只能偷偷斜眼打量。女郎停下脚步，凝视着高蕃，似乎有话要说。高蕃仔细一看，竟是江城。他顿时惊喜交加，两人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对视着。许久，才依依惜别，心中满是眷恋。?高蕃故意将红巾遗落在地，随后离去。小丫鬟捡起红巾，欢喜地交给江城。江城将红巾收入袖中，又拿出自己的巾帕，对小丫鬟说：“高秀才不是外人，不能藏起他的东西，你去把这条巾帕还给他。” 小丫鬟追上高蕃，将巾帕交给他。高蕃接过巾帕，欣喜不已。?回到家后，高蕃向母亲提出要与江城论婚。母亲皱着眉头说：“他们家连半间屋子都没有，四处漂泊，怎么能与我们家匹配呢？” 高蕃坚定地说：“我喜欢她，绝不后悔。” 母亲拿不定主意，便去和高仲鸿商量，高仲鸿坚决反对。高蕃得知后，心情郁闷，茶饭不思。?母亲心疼儿子，说道：“樊家虽然贫穷，但也不是市井无赖之辈。我去他们家看看，要是那姑娘确实不错，结亲也无妨。” 高蕃点头同意。母亲借口去黑帝祠烧香，前往樊家。见到江城后，见她明眸皓齿，容貌娟秀，心中十分欢喜。母亲拿出丰厚的金帛赠给樊家，并如实说明了来意。樊家推辞一番后，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母亲回家后，将情况告诉高蕃，高蕃这才露出笑容。?一年后，高家择良辰迎娶江城。起初，夫妻二人相处融洽，十分恩爱。然而，江城脾气暴躁，时常翻脸不认人，言语尖酸刻薄，让高蕃不胜其扰。高蕃因深爱着江城，总是默默忍受。?高蕃的父母得知此事后，心中不满，私下责备儿子。江城知道后，大为恼火，对高蕃的辱骂愈发厉害。高蕃忍不住回了几句，江城更加愤怒，将他赶出家门，关上了门。高蕃在门外徘徊，不敢敲门，只能抱着膝盖在屋檐下过夜。从那以后，江城视高蕃如仇人。起初，高蕃长跪还能平息江城的怒火，后来连屈膝哀求也不管用了，高蕃的日子愈发艰难。?高蕃的父母稍稍责备了江城几句，江城便顶撞得不可开交。老两口愤怒不已，逼迫江城回娘家。樊家又羞又怕，托人向高仲鸿求情，高仲鸿不答应。一年多后，高蕃外出时遇到岳父，岳父将他邀请到家中，连连道歉。江城盛装出见，夫妻二人对视，心中都涌起一丝伤感。樊翁摆酒款待女婿，热情劝酒。天色已晚，樊翁坚持留高蕃留宿，还特意打扫出一间屋子，让他们夫妻同住。?第二天清晨，高蕃告辞回家，不敢将此事告诉父母，极力掩饰。此后，高蕃每隔三五日，便会去岳父家留宿，父母对此一无所知。一天，樊翁亲自登门拜访高仲鸿，高仲鸿起初不见，樊翁再三请求才得以相见。樊翁跪地请求，高仲鸿不答应，将责任推给儿子。樊翁说：“女婿昨晚在我家留宿，没听到他有怨言。” 高仲鸿惊讶地问：“什么时候去的？” 樊翁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高仲鸿羞愧地说：“我确实不知道。既然他喜欢，我又何必反对呢？”?樊翁离开后，高仲鸿叫来儿子，破口大骂。高蕃低着头，不敢出声。正说着，樊翁已送江城回来。高仲鸿说：“我不想再为你们的事操心，不如分开过，就请你主持分家的事吧。” 樊翁劝说无果，高仲鸿便让高蕃夫妇搬到别院居住，还派了一个婢女去伺候。?起初的一个多月，夫妻二人相安无事，高蕃的父母暗自欣慰。然而没过多久，江城又开始肆意妄为，高蕃脸上时常出现被抓挠的痕迹，父母虽明知此事，却只能隐忍。一天，高蕃不堪江城的打骂，逃到父亲那里，神色慌张，如同被猛禽追逐的鸟雀。高蕃的父母正惊讶询问，江城已拿着棍棒追了进来，当着公婆的面，抓住高蕃就打。高蕃的父母又气又急，江城却全然不顾，打了数十下才愤愤离去。高仲鸿斥责儿子：“我为了避开你们的吵闹，才让你们分开住。你既然喜欢这样，又能逃到哪里去？”?高蕃被父亲赶走，四处徘徊，无处可归。母亲担心他受委屈，让他独自居住，并送食物给他。母亲又叫来樊翁，让他教导江城。樊翁进入女儿房间，好言相劝，江城却根本不听，还恶语相向。樊翁气愤地离开，发誓与女儿断绝关系。不久，樊翁因气愤生病，与妻子相继去世。江城对父母心怀怨恨，连吊唁都不去，还每天在隔壁叫骂，故意让公婆听到。高仲鸿对此置之不理。?高蕃独自居住后，虽然摆脱了江城的打骂，却感到无比孤寂。他暗中贿赂媒婆李氏，将妓女接到书斋中，两人只在夜里往来。时间一长，江城隐隐听到风声，便来到书斋辱骂。高蕃极力辩解，指天发誓，江城这才回去。从此，江城时刻留意高蕃的行踪。一天，李氏从书斋出来，正好被江城撞见。江城急忙叫住她，李氏神色慌张，江城愈发怀疑。她对李氏说：“你如实说出所作所为，或许还能得到宽恕；要是隐瞒，我就拔光你的头发！” 李氏吓得浑身发抖，说道：“半个月来，只有勾栏院的李云娘来过两次。刚才公子说，在玉笥山见到陶家妇人，喜欢她的小脚，让我把她招来。她虽然行为不检点，但也不一定愿意做暗娼，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江城觉得李氏的话可信，便暂且饶恕了她。李氏想离开，江城又强行留住她。天色渐暗，江城呵斥道：“你先去把书斋的灯灭掉，就说陶家妇人来了。” 李氏照做后，江城迅速进入书斋。?高蕃见人进来，欣喜若狂，挽着来人的手臂，让她坐下，诉说着自己的思念。江城默不作声。高蕃又说：“多年的心愿，如今终于实现，怎么能面对面却不认识呢？” 说着，他亲自点火照亮，却发现是江城。高蕃大惊失色，蜡烛掉在地上，他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求饶。?江城揪着高蕃的耳朵，将他带回家，用针刺遍他的双腿，然后让他睡在床底下，醒来就辱骂他。高蕃从此对江城畏如虎狼，即便江城偶尔给他好脸色，在床笫之间，他也吓得无法行事。江城扇他耳光，将他叱骂出去，愈发厌恶他。?江城有两个姐姐，都嫁给了书生。大姐性格平和，不善言辞，与江城关系不太融洽。二姐嫁给葛氏，为人狡黠善辩，喜欢卖弄风情，容貌虽不及江城，悍妒的程度却不相上下。两姐妹见面时，总是互相炫耀自己在家中的威风，因此关系最为要好。?高蕃去亲戚朋友家，江城总会生气，唯独去葛家，她知道后却不阻拦。一天，高蕃在葛家喝酒，喝醉后，葛氏嘲讽道：“你怎么这么怕老婆？” 高蕃笑着说：“天下的事有很多让人不解的地方：我怕我妻子，是因为她太美。可有的人妻子不如我妻子美，却比我还怕老婆，这不是更让人困惑吗？” 葛氏听后，十分羞愧，无言以对。婢女将这番话告诉了二姐，二姐勃然大怒，拿着棍棒冲了出来。高蕃见势不妙，想逃跑，却被二姐一棍击中腰部，连挨三棍后摔倒在地。二姐不小心打中他的头部，高蕃血流如注。二姐离开后，高蕃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江城惊讶地询问，高蕃起初因怕江城生气，不敢说实话，经江城再三追问，才将事情原委说出。江城用帛包扎好高蕃的头，气愤地说：“自家的男人，怎么能让别人打骂！” 她换上短衣裳，怀揣木杵，带着婢女直奔葛家。二姐笑着迎接，江城二话不说，举起木杵就打，将二姐打倒在地，还撕开她的裤子，狠狠教训了一顿。二姐牙齿掉落，嘴唇破裂，大小便失禁。?江城回到家后，二姐又羞又愤，让丈夫去高家告状。高蕃赶忙出来，好言安慰。葛氏私下对高蕃说：“我来告状，实在是不得已。你妻子太蛮横，幸好借你的手教训了她，我们俩没什么矛盾。” 江城听到后，立刻出来，指着葛氏骂道：“卑鄙小人！自己妻子受了委屈，还偷偷和外人交好！这样的男人，不该打死吗？” 说着，她大喊着找棍棒，葛氏吓得夺门而逃。从此，高蕃无处可去。?同窗王子雅来看望高蕃，高蕃挽留他喝酒。喝酒时，两人开起了玩笑，言语间多有狎亵之词。江城恰好听到，暗中将巴豆放进汤里，端给王子雅。不久，王子雅上吐下泻，痛苦不堪，奄奄一息。江城让婢女问他：“还敢不敢无礼？” 王子雅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呻吟着求饶。这时，绿豆汤已经准备好了，喝下去后症状才得以缓解。从此，朋友们都互相告诫，不敢在高蕃家喝酒。?王子雅有一家酒店，店里种满红梅。他设宴邀请朋友们，高蕃以参加文社为由，向江城禀告后前往。傍晚，众人喝得正酣，王子雅说：“有位南昌名妓流寓在此，可以叫来一起喝酒。” 众人听后，都很高兴。高蕃却起身告辞，众人拉着他说：“你妻子就算耳目再长，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众人还纷纷发誓不会泄露，高蕃这才又坐下。?不一会儿，名妓出来了，她年约十七八岁，身上玉佩叮当，云鬟高耸。询问得知，她叫谢氏，小字芳兰。芳兰谈吐风雅，众人都为之倾倒。芳兰对高蕃格外留意，多次向他眉目传情。众人察觉后，故意让两人挨着坐。芳兰暗中握住高蕃的手，在他掌心写下 “宿” 字。高蕃此时，既舍不得离开，又不敢留下，心中乱如麻。他与芳兰倾头耳语，醉态愈发张狂，早已将家中的 “胭脂虎” 抛到脑后。?过了一会儿，更漏响起，酒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只有远处一位美少年对着蜡烛独自饮酒，旁边有个小僮捧着毛巾伺候。众人私下议论少年气质高雅。不久，少年喝完酒，出门离去。小僮走进来，对高蕃说：“主人请您过去说句话。” 众人一脸茫然，只有高蕃脸色惨白，来不及告别，匆匆跟着小僮离开。原来，少年就是江城，小僮是她的婢女。?高蕃回到家后，遭到江城的鞭打。从此，江城对他的管束更加严格，家中的应酬都不让他参加。后来，文宗考核时，高蕃因讲解有误，被降为青衣。一天，高蕃与婢女说话，江城怀疑他们有私情，用酒坛套住婢女的头，对她进行鞭打。随后，江城又将高蕃和婢女绑起来，用绣剪剪下他们腹部的肉，互相补在对方伤口上，然后解开绳子，让他们自己包扎。一个多月后，伤口竟然愈合在一起。?江城还经常光着脚将饼踩在尘土中，让高蕃捡起来吃。高蕃的母亲因思念儿子，偶尔去看望他，看到儿子骨瘦如柴，回家后痛哭流涕。夜里，母亲梦到一位老人告诉她：“不必烦恼，这是前世的因果。江城原本是静业和尚养的长生鼠，公子前世是个书生，偶然到那里，不小心打死了它。如今这是恶报，人力无法改变。每天早起，诚心诵读观音咒一百遍，一定会有效果。” 母亲醒来后，将梦告诉高仲鸿，两人都觉得很奇怪，便按照梦中所说，虔诚诵读观音咒。?两个多月过去了，江城依旧蛮横，甚至更加狂纵。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她就披头散发地跑出去，站在人群中张望，丝毫不觉得难为情。高蕃的父母对此深感羞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埋怨。?一天，门外有个老僧宣扬佛法，吸引了很多人围观。老僧吹鼓面，发出牛鸣般的声音。江城听到后，跑了出去。见人太多，她让婢女搬来床，站在上面观看。众人都盯着她看，江城却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老僧讲法即将结束，要了一盂清水，对着江城说：“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 说完，老僧吸水喷在江城脸上，江城脸上的粉黛被冲得湿透，沾在衣襟上。众人都大吃一惊，以为江城会暴怒，没想到江城一言不发，擦了擦脸就回家了。老僧也随后离去。?江城回到家后，呆呆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一整天都不吃东西，早早地就上床睡觉。半夜，江城突然叫醒高蕃，高蕃以为她要上厕所，连忙捧来溺盆。江城却推开溺盆，暗中握住高蕃的手臂，将他拉进被窝。高蕃战战兢兢，如同接到圣旨一般。江城感慨地说：“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还算人吗！” 她抚摸着高蕃的身体，每摸到伤痕，就嘤嘤哭泣，还用指甲掐自己，恨不得立刻死去。高蕃见此情景，心中不忍，好言安慰。?江城说：“我觉得和尚一定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让我如换肺腑。现在回想过去的所作所为，就像隔世一样。我以前难道不是人吗？有丈夫却不能和睦相处，有公婆却不能侍奉，这是什么心思！明天我们就搬回去，和父母一起住，也好方便照顾他们。” 两人彻夜长谈，仿佛诉说着十年的离别之苦。?天刚亮，江城就起床收拾衣物器具，让婢女拿着箱子，自己抱着被子，催促高蕃去父母家敲门。母亲出来后，惊讶地询问，江城将想法告诉她。母亲有些犹豫，江城已经带着婢女进了家门。母亲跟着进去，江城伏地哭泣，只求母亲饶恕。母亲见她态度诚恳，也哭着说：“我的儿，怎么突然这样？” 高蕃将之前的事情详细讲述，母亲这才明白，梦中的话应验了。母亲很高兴，叫来仆人打扫旧居。?从那以后，江城对公婆孝顺有加，胜过孝子。见到外人时，她羞涩得像新媳妇一样；有人偶尔提起往事，她就会脸红。江城还勤俭持家，善于经营，三年后，家中富裕起来，高蕃的父母都不用过问家事。这一年，高蕃在乡试中中举。江城时常对高蕃说：“当初见到芳兰，到现在我还记得她。” 高蕃因不再遭受折磨，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其他想法，只能连连答应。后来，高蕃去京城参加会试，几个月后才回来。一进屋，就看到芳兰正和江城下棋。高蕃惊讶地询问，才知道江城花了数百金，为芳兰赎了身。此事浙中王子雅讲述得十分详细。?异史氏感叹：“人生的业果，一饮一啄都有报应，尤其是夫妻间的报应，如同附骨之疽，格外惨痛。常常看到天下贤妇十分之一，悍妇十分之九，由此可见，能修善业的人实在太少。观自在菩萨愿力宏大，为何不将盂中的水洒遍大千世界，让更多人免受苦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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