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携手台风醉,奈何朝阳烈焰猛。
几许玉露难湿身,巫山临空不显圣!
墨迹在素笺上晕开第七道水痕时,夏至猛地将紫竹笔拍在案上。笔尾那个“霜”字簌簌发颤,竹纹里嵌着的松烟墨点,像极了上月遇龙河畔霜降替他拾笔时溅上的雨渍。她指尖划过竹纹的触感轻如蝶翼,此刻竟随木纹震颤漫过掌心,带着未散的暖意。
案头杏叶标本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叶脉与诗笺墨迹重叠的刹那,恍惚间化作河畔连天的芦苇荡——正是去岁霜降蹲在苇丛旁轻叹“芦絮似未化的雪”时,风拂苇尖的私语。那声音混着她发间淡得若有若无的杏花香,至今缠在鼻尖未散。
窗外天色渐染诡谲,如一张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灰蓝锦缎,西北角更似泼翻了浓墨,沉沉压向人间。
云絮如吸饱了水的旧棉,一簇簇堆叠在檐角,边缘透出铁色的冷光——它们悬在那儿,沉沉地、吝啬地,始终不肯坠落半滴甘霖。
风卷着院角老杏树的枝桠摇晃,浅褐芽苞蜷缩在粗糙树皮间,如冻僵后缩起脖颈的幼童。去年台风在树干上劈出的裂痕,此刻被风灌得呜呜作响,像谁藏在树后低低啜泣。
夏至推窗时,咸腥的风裹着码头水汽撞进书房,卷起满地诗稿“哗啦”作响。纸页翻飞的声音,竟比案头铜漏的“滴答”声更催心焦——那漏声悬在耳际,恰似将胸腔里惶然的思绪反复敲打。
“公子,韦公子在门外交代,说城东码头挂了台风预警,嘱咐您万万莫要出门!”老仆福伯的嗓音带着惊惶,青布衫下摆扫过青砖地,“还有位墨云疏姑娘送了信来,封皮上写着‘鈢堂先生故人亲递’。”
夏至俯身拾捡诗稿,指尖触到那张刚写就的《雨欲飘零》。前日酒后挥毫的墨迹犹带湿润光泽,墨香里还掺着半分桂花酿的甜气。
这是昨日韦斌取去请鈢堂先生评点的。归来时他攥着素笺眉飞色舞,说先生捻着胡须赞“字句里藏着屈子问天的狂,又裹着易安寻寻觅觅的郁”。
他指尖抚过笺上“拟将身寄浮槎去”的字迹,忽然忆起霜降昨夜在灯下描在笺角的杏芽——那点嫩黄用的是她最爱的赭石调了藤黄,笔尖细得像发丝,此刻竟似要破纸而出。
刚将诗稿理齐,院门外就传来韦斌裹着风声的呼喊:“夏兄!快出来看看!这台风欲来不来的架势,简直比夏大人训话时的脸色还难看!”
夏至披了件月白青衫出门,正见韦斌抱着油纸包往门内钻。宝蓝锦袍下摆沾满泥点,乌发被风吹得像蓬乱茅草,唯束发玉簪还亮得晃眼。
“毓敏娘新蒸的桂花糕!”韦斌举起油纸包晃了晃,“她说这等闷得人喘不过气的天气,吃点甜的能压惊。”油纸缝隙里漏出甜香,金黄的糕饼上撒着细碎金桂。
“方才在街口遇见柳梦璃,说霜降拎着食盒往听雪轩去了,还特意问你家园子里老杏树的芽苞可还安好——她待那树比你还上心!”
话音未落,惨白电光突然劈开云层,如天神掷下的银鞭。闷雷自远天滚来,震得院角铜铃“叮当”乱响。韦斌吓得一缩脖子,怀里的桂花糕“啪嗒”掉了一块。
“老天爷!这台风是要噬人不成!去年这时候城东码头翻了好几艘货船,浪头拍得比屋檐还高!”
夏至望着天际翻滚的浓云,风卷沙砾打在脸上。这痛感竟催生出几分癫狂冲动——像要跟着混沌的狂风狂奔,把憋在心里的郁气都喊出来。
可转念间,父亲昨日坐在太师椅上的叮嘱又压上胸口:“秋闱在即,当屏绝杂务,专心向学。”那所谓的“正途”,倒比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更令人窒息。
“夏兄快看!”韦斌突然指着街角,声音里带着惊喜。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柳梦璃立在“玲珑阁”朱红檐下。手中竹篮里红梅开得正盛,花瓣边缘泛着月华浸软的胭脂色。她月白披风被风掀起,露出藕荷色裙裾上几点泥痕。
见他们望来,柳梦璃举起篮子含笑挥手:“夏公子,韦公子,快过来避避!这雨看着顷刻就要落了!”
三人疾步赶去时,柳梦璃从篮中取出两柄油纸伞。伞骨刻着缠枝莲纹,与霜降那只铜手炉的花纹如出一辙。
“方才在巷口遇见霜降,说鈢堂先生请了墨云疏先生来听雪轩论诗。”她指尖轻拂红梅花瓣,拈掉沾着的草屑,“墨先生最擅解诗词里的典故,尤其是魏晋风骨。”
“霜降还特意嘱咐,说你家老杏树的芽苞已见青意,万不能浇冷水——‘芽苞如人心,须得暖着养,冷了就再也发不出来了’。这是她的原话。”
夏至攥紧伞柄,竹骨上缠枝纹路硌在掌心,如触老杏虬枝。昨夜写废的字忽又浮现——歪斜笔画间藏不住关切,揉皱的纸团裹着难留的情意,恰似“断无蜂蝶慕幽香”之寂寥,空落落荡满心间。他望见柳梦璃篮中那抹红艳,蓦地记起霜降常说“梅香须经霜雪方浓”,可如今连一场透雨都难盼,这念想像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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