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猛地砸下,“噼里啪啦”击在伞面,如万针齐扎。韦斌慌忙将油纸包护入怀中,锦袍前襟湿了一片:“这雨来得比脱兔更急!快去听雪轩,既避风雨,又听墨先生论诗,岂非两全?”
三人撑伞行于青石板路。积水映着檐角灯笼,泛出碎银般光泽。枫香红叶被雨打落,贴于伞面,似泪浸的信笺,洇出浅淡胭脂。柳梦璃忽指远天笑道:“瞧那云团,可像悬空的巫山?只是这雨急去也快,倒合‘巴山夜雨涨秋池’之境,偏偏少了‘却话巴山夜雨时’那点暖意。”
夏至抬首,乌云果成巍峨山形,在风中缓移,每片都似藏未言之秘,沉甸甸压顶,不露半分真容。这恰如他心中悬而未决的期盼,明明近在眼前,却隔着一层化不开的雾,连伸手一触都不能。他忽忆霜降昨夜诗笺旁所写“待春”二字,墨迹轻浅似怕惊动什么——此刻想来,竟像生怕戳破这阴沉天里唯一一点微光。
将至听雪轩,雨势骤歇。唯余檐角水珠“滴答”坠落,如断线珍珠砸在石上,溅起细碎水花。窗内传来鈢堂先生朗朗笑语,夹杂女子温润话音,似清露滴玉,泠泠动人。韦斌正要推门,却被柳梦璃轻扯袖口:“且慢,墨先生正评夏公子诗作,莫扰雅兴。”
窗纸映出三道剪影:青灰袍角垂落的是鈢堂先生,素白裙裾衬出纤姿的是霜降,月白披风搭椅的,应是墨云疏。只听一道温润如暖玉叩盘之声传来:“‘拟将身寄浮槎去’中‘浮槎’二字极妙,将避世之念化作可乘仙槎,比太白‘欲上青天揽明月’更多飘渺,又藏‘小舟从此逝’之决绝。可这飘渺里偏裹不甘,转瞬落回‘九重宫阙锁云程’之现实——从云端跌入尘笼之落差,比骤雨打芭蕉更摧心肝。”
“先生看得透彻。”霜降嗓音轻柔,似春潭微漾,“晚辈倒觉‘数点珍珠难缀袖’最是伤情。晨露本是天地清灵之物,却连衣袖都缀不牢——这疏离,恰似近在咫尺却握不住的真心。如叶尖欲坠的露珠,看似晶莹沾袖,抬手欲拢时,却从指间溜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夏至心弦蓦颤,握伞的手指几欲脱力。昨夜父亲坐于书房的形貌倏然浮现:他指着案头那叠《历代科举文选》,页间密麻批注皆是年少笔迹,墨色深如化不开的执念;“三代读书人的脸面,不能毁在你手里”如沉雷炸响,震得他胸口发闷。他觉得自己似苇草在狂风中摇颤,想抓住什么定住身形,却只握住满掌虚空——连一丝微弱的回响也无,只剩空空的风在心底打转。
“躲在这儿学鸵鸟埋首么?”毓敏清亮的调侃自后传来,打破檐下寂静。她手捧青布食盒,鬓边珍珠钗被风吹歪,几缕碎发贴颊,沾着的雨渍如落霞中的碎星,“娘亲说天凉,特命我送姜茶来!墨先生也在吧?她写的《秋闺赋》我娘能倒背,连绣帕上都绣着‘露泫青衫’之句呢!”
不待众人应答,她已推开木门。“吱呀”声中,室内谈笑戛然而止。霜降转首,眸中掠过一丝惊鸿般的慌乱,旋即复归平静。唯握青瓷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浅白——案头素笺上,墨香混着她衣袂间常染的兰草芳泽,浅淡却清晰。
“鈢堂先生、墨先生,晚辈唐突。”夏至匆忙拱手,目光却不由落向霜降。她今日身着月白襦裙,领口绣细碎杏花,针脚密若蚊足,与他袖中紫竹笔尾端的“霜”字悄然呼应。察觉他的注视,她耳尖染上晚霞般的浅粉,趁人不察,在桌下以鞋尖轻碰他的靴面——动作轻如鸟雀啄露,含羞怯试探。
墨云疏眼波流转,落在他手中油纸伞上,莞尔道:“夏公子?方才正与霜降品评尊诗。‘霜雪难埋尖芽志’与今日这篇,宛若孪生——俱是在困厄中寻生机,似这风雨里不肯折腰的嫩苞,再寒的天也守着破土的念想。”指尖轻点素笺,“惟今日之作悲意过沉,末句孤绝之气,竟似‘小舟从此逝’,反不若‘春风终渡玉门关’蕴藉悠长。”
鈢堂先生抚掌大笑,震得梁间尘簌簌而下:“墨先生此言大妙!夏至,且坐。方才正论及诗中‘欲’字最见功力——云欲雨未雨,心欲语还休。这悬而未决的滋味,比滂沱大雨更磨人,如含未化饴糖,甜苦难辨。”
夏至在霜降斜对面落座。案头《高唐赋》扉页留着清隽字迹——“朝云暮雨,本是红尘劫”,恰似她沉静中藏着的柔婉。他轻抚纸页,忽想宋玉笔下瑰丽传说,到自己诗中竟成苍凉。昨夜独对孤灯,摩挲杏叶标本时前尘如潮涌,唯有烛泪寂寂成灰,半点温存不留。
“晚辈拙见,‘拟将身寄浮槎去’是要破眼前樊笼。”夏至望向窗外老杏树,“如庄周化蝶,于混沌中寻真我。可‘朝阳烈焰’太烈,‘九重宫阙’太严,方展翅便被焚作飞灰。这所谓正途,何尝不是密不透风的牢笼?比惊涛更骇人。”
霜降忽然抬眼,眸中星子经雨洗过,亮得灼人:“那‘玉露难湿身’呢?可像……近在咫尺却握不住的流光?镜花水月般抓不牢的相逢?”无意识揉着绣杏绢帕,“恰似晨露缀满衣袖,抬手欲拾时,却从指缝溜走,半痕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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