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蹲在青石板上画完三个圈时,后颈突然被晨露打湿。
他抬头望了眼王阿婆家的烟囱——昨日是黑的,前日也是黑的,再往前数,竟记不起那烟囱何时冒过烟。
李叔家的灶屋窗纸泛着灰,他踮脚往院里瞧,看见半筐蔫了的青菜在墙根发皱,锅底结的黑痂比他去年来的时候更厚。
"萧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唤声,萧逸转身,见是村东头的周老汉。
老人手里攥着个缺口的瓷碗,指节上的老茧蹭得碗沿沙沙响:"我家那口锅...前日夜里碎了。"
"碎了?"
"嗯。"周老汉低头盯着脚尖,鞋尖沾着半片干菜叶,"半夜里我摸黑去盛粥,手一滑,'啪嗒'就摔了。"他喉结动了动,"其实...其实我有三年没正经煮过饭了。
闺女嫁去南边,儿子在镇上当差,他们总说'您别累着,等我们回来喊您'。"老人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可他们总不回来,我就...就不敢自己开灶了。"
萧逸心里一沉。
他这才注意到,村头晒谷场边的石凳上,坐着三个抱着空碗的人——张婶的丈夫去年冬月没了,她的铜勺至今挂在梁上没动过;十三岁的小柱子父母走得早,总蹲在别人家灶头闻香;还有王屠户家的哑女,总把脸贴在别人家的窗纸上看人影晃动。
"不是不想吃。"张婶摸了摸怀里的空碗,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是没人叫我名字了。"
那天夜里,萧逸在灶房蹲了半宿。
他望着自家锅里咕嘟冒泡的小米粥,突然想起孙小朵说过的话:"人吃饭哪是为了填肚子?
是为了听那句'开饭了'。"可现在...他望着窗外的星空,把最后一把柴火推进灶膛,火星子噼啪炸开,"总得有人先把锅烧起来。"
第二日辰时三刻,村口老槐树下多了口黑黢黢的大锅。
萧逸蹲在锅边擦火石,火星子溅在干草上,腾起一缕白烟。
他往锅里倒了半袋新米、两把红豆,又切了半截山药丢进去——都是村民们平时爱放的。
米香刚飘出来,他就转身回了屋,留着锅盖严严实实扣着。
第一日,有三个妇人拎着菜篮路过,嗅着香味放慢脚步,又加快步子走远;第二日,小柱子趴在树后偷瞄,被萧逸撞见,撒腿就跑;第三日清晨,晨雾还没散透,萧逸听见槐树下传来"咔嗒"一声——是木拐敲地的动静。
他从门缝里往外瞧,见王阿婆拄着拐站在锅前。
老人的手在锅沿上悬了三悬,终于颤巍巍掀开锅盖。
白雾腾起的刹那,她的眼眶先红了,舀粥的手直抖,半勺粥泼在地上,又慌忙蹲下用袖口擦。
萧逸走过去,在锅边立了块小木板,用炭笔写:"这口饭,是你自己来的。"
王阿婆抬头看他,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粥里:"我...我老伴走前,总说'阿香,该吃饭了'。"她舀起一勺吹了吹,"今儿这勺,是我自己喊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五日,韦阳扛着一摞黄纸来了。
他蹲在老槐树下,把纸一张张钉在树干上,嘴里念叨:"萧兄弟的锅能暖胃,可心里的冰碴子,得靠故事化。"原来他早注意到,有几个妇人悄悄在自家灶头生火,却总在掀锅盖时犹豫——那是被旧年的孤单冻住了。
"写吧,"韦阳摸出支秃笔,"写你们这辈子第一次独自吃饭的事儿。"
张婶第一个提笔:"十八岁那年,爹娘去镇上进货再没回来。
我蹲在灶前啃生米,生米硌得牙疼,可哭不出来——得留着眼泪等他们。"
小柱子踮脚够纸:"我七岁,在破庙过夜。
灶里还有半块冷馍,我咬一口,听见狼嚎,又把馍塞回怀里。"
盲童阿九摸索着纸页,指尖触到墨迹时突然笑了:"原来...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当晚,萧逸路过阿九家院墙外,听见里头传来"刺啦"一声——是油星子溅在热锅里。
阿九端着一碗清水面走到院门口,对着屋檐下的冰棱轻声说:"阿九,吃饭了。"冰棱"叮咚"坠地,溅起的水珠落在面汤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这事传到二郎神耳朵里时,他正蹲在铁匠铺前修犁头。"啥?
有人因为没人喊就不敢开灶?"他"哐当"甩下铁锤,抄起自家那口祖传铁锅就往村西头跑——赵寡妇的院子,他早听说那门锁了十年,灶台上的灰能堆成山。
"哐!"铁锅砸在赵寡妇脚边,惊得她缩成一团。
二郎神叉着腰吼:"三条路选——要么炒菜,要么骂我,要么让我在这儿睡到天亮!"赵寡妇瞪着他,突然捂住脸哭出声:"我...我十年没动过铲子了!"
"那更好!"二郎神抄起油瓶往桌上一甩,"从糊了开始!
烧不死人!"他扯过条围裙系在赵寡妇身上,自己蹲在灶前扇风,"火小点!
锅热了再倒油!"油星子溅在他胳膊上,他龇牙咧嘴:"嘶——这油比我当年劈山的刀还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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