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租界,虹口,礼查饭店(Astor House Hotel)。
这栋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矗立在苏州河口,是上海滩洋气最盛之地。
(礼查饭店最早由英国人礼查创立,于1868年去世。1874年,纽约商人接手了饭店。)
大堂里装的是煤气吊灯,地板是来自比利时的拼花地砖。
三楼东翼,一间面江的豪华套房内,温暖如春。
阿福穿戴得整整齐齐。
身着一件内衬雪白的硬领衬衫,不紧不慢地喝茶。
房间的角落里,陈安依旧一身黑衣,独眼微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
“少爷,”
礼查饭店的华人侍者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腰弯得很低,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忐忑,“您要找的人,来了。都在门外候着呢。”
陈阿福放下茶盏,温和地笑了笑:“请进来吧。都是手艺人,别怠慢了。”
侍者一愣,随即连声应是。
在这上海滩,有钱人他见多了,但对几个做衣服的苦力这么客气的,这还是头一遭。
片刻后,四五个穿着长衫的中年汉子鱼贯而入。
领头的一位,四十上下年纪,身材精瘦,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眼神虽然有些拘谨,但透着股子精明劲儿。
翁瑞和,宁波奉化人,是目前上海滩红帮裁缝里公认的头把剪刀。
这群人平日里都在紫霞路、虹口的弄堂里讨生活,专门给洋人和买办修补、仿制西装。
平日多是提着包袱走街串巷,上门为洋人量体裁衣,或者在简陋的弄堂里开设作坊。
虽然手艺绝顶,但在洋人眼里也就是个伺候人的,在华人阔佬眼里是个做生活的工匠,哪里进过这种顶级饭店的套房?
脚下厚重的羊毛地毯让他们觉得像是踩在云端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各位师傅,请宽坐。”
陈阿福站起身,竟微微欠身,行了个平辈的拱手礼。
这一举动把翁瑞和吓得不轻,连忙侧身避让,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尊卑规矩。
他双手抱拳,深作一揖,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宁波腔回道:
“折煞了,折煞了!小老儿翁瑞和,带着几个不成器的兄弟,见过陈少爷。不知陈少爷传唤,是有什么‘生活’(活计)要赏给阿拉做?”
陈阿福摆摆手,示意服务生给几位师傅倒茶。
“翁师傅,”
“我听闻,这上海滩洋人的衣服,若是破了、旧了,只要送到你们手里,拆开来,拿浆糊一刮,熨斗一烫,再依样画葫芦缝回去,能跟新的一模一样?甚至连洋人自己都分不清?”
翁瑞和谦卑地笑了笑,腰杆却不由得挺直了几分:“陈少爷谬赞。阿拉宁波人在外头讨生活,靠的就是一把剪刀、一只熨斗、一卷皮尺。洋人的衣服讲究个‘壳子’(立体感),其实拆穿了也就那么回事。咱们虽不懂那弯弯绕的洋文,但那呢料的经纬、针脚的走向,骗不过咱们这双招子。”
“好眼力,好手艺。”
陈阿福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我今天找你们,不是为了修补旧衣服。我想做新衣服。”
他站起身,走到衣架旁。那里挂着一件做工精良的英式猎装。
“现在的世道,洋装虽然时髦,利于行事,但咱们中国人穿在身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陈阿福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件猎装的驳领,转过身,指了指翁瑞和身上的长衫:
“翁师傅,这长衫马褂,穿了几辈人,可若是要干活,要打仗,要跑路,这宽袍大袖,便是累赘。”
“这马蹄袖,原是方便骑射,如今却成了磕头请安的摆设。
这宽大的袖口,进了机器房容易被绞进去,那是玩命。若是遇上急事要跑,下摆绊腿,还得撩起来扎在腰间,狼狈不堪。至于随身带点东西,除了袖子里能塞点碎银子,连个像样的口袋都没有,怀表还得揣在怀里怕掉了。”
陈阿福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翁瑞和:
“翁师傅,你是行家。如果我想做一种衣服,既要有洋服的利落、耐磨、方便干活,又要有咱们汉家衣冠的体面和骨气,你能不能做?”
翁瑞和愣了一下,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职业的本能让他开始在脑海里构图。
“陈老板的意思是……要改良?
洋服的剪裁确实‘登样’(体面),尤其是那个垫肩和收腰,显人精神。若是把长衫的下摆裁短,像洋人的短大衣那样,袖口收紧成筒袖……”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空中虚画了两下,“领子是个难处。洋人的翻领要配硬领衬衫,还得打那个劳什子的领结,若是不要衬衫……”
“立领。”
陈阿福轻声吐出两个字,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像前明时候的对襟立领,或者德国军校的学生装。要硬挺,要护住脖子,显得人精神、严正。扣子要一直钉到领口,严丝合缝。”
翁瑞和立刻附和道:“好啊!立领提气!若是用厚实的呢料或者帆布,这身架子一下子就撑起来了。这活儿,阿拉红帮能做!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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