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檀香,依旧袅袅萦身,清宁的香气混着窗外飘来的栀子花香,悠悠扬扬,悠远绵长。甄嬛重新缓缓阖上眼,指尖依旧捻着佛珠,口中轻轻诵着佛经,声线清寂,字字清晰,声声落心,没有半分浮躁,只有入骨的静与定。廊外的宫女们低眉垂首立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听得见佛珠捻动的轻响,和殿外蝉鸣与风声交织的声响。
喜全躬身退下,不多时便将那几个宫女安置妥当,水明轩里依旧是一派寂然,只是廊下多了几个垂首做事的身影,个个低眉顺眼,指尖的活计做得勤快,可抬眼的刹那,总有细碎的眸光偷着往殿内瞟,那点窥探的心思,半点都藏不住。甄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指尖捻珠的动作,却始终未乱分毫,只是心底明镜似的,这些人,终究是旁人递来的刀,日日悬在头顶,虎视眈眈。
日头渐渐西斜,暑气褪了几分,晚风卷着紫藤花瓣,簌簌落在窗棂上,铺了薄薄一层淡紫。淮容在她怀中醒了,咿咿呀呀的软糯声线,揉碎了殿中几分彻骨的清冷。甄嬛温声哄着,替女儿理好软缎衣襟,又唤乳母进来将人抱去偏殿喂乳,指尖抚过女儿温热的小手掌,眼底漾着的柔暖,是这深宫冷院里唯一的光,也是她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去的全部念想。
殿中重归清净,她才缓缓起身,走到临窗的素木妆台边。这妆台无半点金玉堆砌,素净得很,只摆着一只青釉瓷盒,几样寻常的杏仁蜜与松烟墨,还有一只她亲手绣了缠枝莲纹的小巧锦匣——那是她素来妥帖收着的,内里只装着一物,便是当年安陵容尚为馨嫔时,亲手送来的那盒舒痕胶。
那胶,是她失了第一胎后,安陵容哭着送来的,彼时情真意切,只道是祖传的润肤良方,能抚平她眉骨间的浅痕,还能宁神润肤。她那时心气虚软,念着几分姐妹情分,日日涂抹,只觉肌肤愈见干涩,身子也总觉滞闷酸软,连月信都迟迟不稳。后来见安陵容日渐攀附皇后,眉眼间的纯良尽数褪去,只剩算计与凉薄,她才陡然起了疑心,悄悄停了这舒痕胶,妥帖收进锦匣,从不离身,连喜全都只知这锦匣里是要紧物什,不知内里究竟是何物。
她要留着这东西。留着这盒胶,便是留着安陵容亲手递来的罪证,留着她害自己失了孩儿、损了根本的铁证。这是她困在水明轩里,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底牌。只待他日东风起,她定要拿着这东西,叫安陵容亲口认下这桩恶事,叫这后宫所有人都看清,这看似柔弱的馨嫔,心底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甄嬛抬手,指尖抚上锦匣的云纹,锦缎的纹路摩挲着指腹,温软细腻,她轻轻一掀,匣盖便应声而开。
里面,空空如也。
那只白瓷圆瓶的舒痕胶,连半点瓷屑都不曾留下,竟彻彻底底的,不见了踪影。
甄嬛的指尖,骤然僵在锦匣边缘,指腹抵着冰凉的匣壁,指节瞬间绷得泛白,连指尖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周身的气息,也在这一瞬凝住了,那股方才还压得住的冷意,从脚底猛地窜上来,顺着四肢百骸,冻得她浑身血液都似要凝滞。方才还柔和温润的眉眼,倏然覆上一层化不开的冰寒,那寒意不是盛怒,是死寂,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无边无际的凉。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晚风卷着花瓣落在阶前的簌簌声响,檀香的烟气袅袅,却飘不进她此刻冰封的心底。
这锦匣,她收得极隐秘,日日放在妆台最里侧,压在青釉瓷盒之下,除了自己,再无旁人知晓。水明轩的旧人,都是跟着她从碎玉轩出来的,忠心是有的,却也个个都是惊弓之鸟,连她的衣角都不敢随意碰,断不会动这锦匣。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新来的宫女。
定是她们。定是这些内务府送来的眼线,趁她哄淮容、乳母抱走公主的那片刻空隙,趁殿中无人留意,悄无声息地翻了妆台,撬开锦匣,偷走了这盒舒痕胶。她们是景仁宫的人,是翊坤宫的人,归根结底,是安陵容的人。
安陵容定然是怕了。怕她留着这胶,怕这胶里的麝香终有一日会被人验出,怕她甄嬛不死,终有一日会拿着这物证,将她钉在耻辱柱上。所以她借着旁人的手,安插眼线,步步紧逼,先叫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断了她的荣宠,再叫内务府送来人磋磨窥探,最后,便是偷走这唯一的罪证,叫她彻底无翻身之力!
好一个心思缜密的馨嫔,好一个狠辣绝情的安陵容!
当年碎玉轩的姐妹情分,当年她对她的照拂提携,当年她落难时安陵容那一声声哽咽的“姐姐”,原来全都是假的。是她亲手递来这碗毒药,叫她吞下去,毁了她的孩儿,伤了她的根本,如今又亲手掐灭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叫她在这水明轩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甄嬛缓缓收回手,指尖垂在身侧,微微蜷起,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疼,却半点都觉不出。她立在妆台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半分佝偻,可那挺直的脊背里,却藏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孤绝,一种山穷水尽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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