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站的喧嚣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刚刚脱离漫长旅途、身心俱疲的旅人们毫不留情地卷入其中。肖霄被人流推挤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出站口。午后的阳光猛地刺入他的眼睛,让他瞬间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抬手遮在额前,茫然地环顾四周。
九年七个月零三天。
当他双脚真真切切地踏上这片名为“上海”的土地时,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撕裂的感觉攫住了他。熟悉感像潮水般涌来,却又在即将淹没他时,被更强大的陌生感狠狠击退。
车站广场似乎比他记忆中扩大了,也更加混乱。各种车辆——主要是公交车、卡车、少量的上海牌小轿车和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汇成一股嘈杂喧嚣的洪流,喇叭声、铃声响成一片。人群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穿着打扮似乎也比记忆中的“蓝灰绿”多了些颜色,虽然依旧朴素,但偶尔能看到穿着牛仔裤、的确良花衬衫的年轻身影,透出一股压抑不住的新鲜活力。广场周围出现了不少临时搭建的售货亭,卖着香烟、饮料、报纸,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合着汽油味、尘土味、汗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上海。它似乎醒了,动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虽然拥挤但节奏相对缓慢、色调相对单一的故城。它正在笨拙而又急切地活动着筋骨,试图挣脱某种束缚,透出一种生机勃勃却又略显混乱的张力。
肖霄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空气里的味道复杂而陌生,不再是黑土地上那种纯粹的清冷或丰饶的泥土气息,也不再是车厢里那种污浊的憋闷。这是一种属于城市的、混杂的、活生生的味道。他的心跳得厉害,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丝莫名的惶恐交织在一起。
家。现在,他最迫切的需要是回家。回到那个位于闸北区、那条他从小长大的弄堂,回到有父母在的地方。他需要一张温暖的床,一顿母亲做的热乎饭菜,更需要从那里获取力量和方向,然后,立刻,马上,去找苏晨!这个念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所有神经。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的公交车站走去。路边的建筑有些熟悉,有些则完全变了模样。一些老旧的墙壁被刷上了新的标语,不再是过去那种火药味十足的口号,换成了“团结一致,振兴中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之类更务实的内容。偶尔能看到临街的住户破墙开了一扇小窗,摆出个简陋的摊子,卖些香烟、火柴、糖果,或者自己加工的鞋垫、手套之类的小玩意儿,这在那几年是难以想象的“资本主义尾巴”,如今却似乎无人过多干涉。一种细微而深刻的变化,正在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悄然发生。
公交车还是那种熟悉的“大辫子”无轨电车,但车厢更加破旧,拥挤程度比火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肖霄紧紧抱着他的行李,像沙丁鱼一样被挤在人群中,身体随着车厢剧烈地摇晃。他听着周围乘客用飞快而柔软的上海话交谈着家长里短、物价变化、单位里的新鲜事,那些音节像温润的玉石敲击着他的耳膜,一种巨大的亲切感包裹了他,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乡音,这就是刻在骨子里的乡音。
车子驶过苏州河,河水依旧浑浊,散发着熟悉的、不太好闻的气味,但河上的船只似乎繁忙了许多。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它们依旧沉默地矗立着,见证着时代的变迁。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叶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勾勒出疏朗的线条。
越接近家的方向,肖霄的心就揪得越紧。近乡情怯的感觉达到了顶点。父母怎么样了?他们老了多少?父亲的花白头发是不是更多了?母亲的腰背是不是更弯了?他们见到突然归来的儿子,会是怎样的表情?激动?喜悦?还是依旧带着过去那些年通信中隐约流露的担忧和无奈?
车子终于到站。肖霄几乎是跌撞着下了车。站在熟悉的街口,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街道似乎变窄了,周围的楼房也显得比记忆中的矮小破旧了许多。但整体的格局没变,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属于市井生活的气息没变——煤球炉子散发出的特有烟味、谁家窗口飘出的炒菜油香、阴沟边淡淡的潮气、还有老人们坐在弄堂口闲聊的软糯口音……
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循着记忆,他拐进那条不知走过多少次的、窄窄的弄堂。青石板路面依旧湿滑,斑驳的墙壁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一个个石库门门楣沉默地排列着,门牌号码依稀可辨。孩子们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背着巨大行囊、风尘仆仆的陌生人。几个老人坐在小凳上晒太阳,目光浑浊地打量着他,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又不敢确认。
就是这里了。他的家。他和苏晨一起长大的地方。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澎湃。他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和苏晨,背着书包从这弄堂里跑过;看到夏天他们并排坐在门槛上吃西瓜,汁水淌了满地;看到冬天里苏晨围着红围巾,呵着白气等他一起去上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我在上海有个女儿请大家收藏:(m.shuhaige.net)我在上海有个女儿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