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上海,雨水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夏日那种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绵密、阴冷、无声无息便能浸透衣衫的毛毛雨,一下便是两三天,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仿佛能拧出水来。家里的铁皮炉子烧得更旺了,橘红的火苗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钻入的寒意,却也烘不干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形的潮湿与沉闷。
自从那晚炉边略显沉重却至关重要的谈话之后,肖霄仿佛被打通了某个关窍。他不再仅仅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需要“赎罪”和“弥补”的丈夫,而是开始尝试真正地去“看见”苏晨,看见她平静表象下那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与裂痕。他注意到,苏晨的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有时正在择菜或织毛衣,会突然停下来,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眉头紧蹙,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她的睡眠也成了一个大问题,夜里,她翻身的次数越来越多,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悠长,有时甚至会突然惊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她眼底那抹青黑,如同宣纸上不慎滴落的墨迹,日渐加深,无法掩饰。
肖霄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神经衰弱”。这是十几年漫长等待中的恐惧、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以及最后那场血腥风暴带来的持续性惊吓,如同层层叠叠的淤泥,最终淤塞了她的心神。那些创伤,并未随着陈国平的死亡和生活的安定而消失,它们只是沉潜下来,化作了身体上这些顽固的症状,无声地抗议着,呼喊着需要被看见,被疗愈。
他不能再仅仅依赖于卫生院的谷维素和那句轻飘飘的“放宽心”。他开始暗中打听。他询问了周老板,这位见多识广的长者沉吟许久,提到或许可以试试中医调理,但同时也提及,有些根子上的问题,恐怕不是几副汤药能解决的。他又辗转通过一些新的商业伙伴,了解到在国外,甚至在上海一些非常小众的圈子里,开始有一种叫做“心理医生”或者“心理咨询”的概念,据说专门处理这类因重大打击留下的“心病”。但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尤其是在相对保守的内地,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陌生甚至带有几分异类色彩的词汇。
肖霄没有放弃。他托关系,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打听到在华山医院,有一位姓吴的副教授,是研究神经内科的,但对心理因素导致的躯体症状颇有研究,态度也开明,或许可以一试。他没有立刻告诉苏晨,怕引起她的抗拒或更大的压力,只是在一个周六的早晨,云淡风轻地提议:
“晨晨,今天天气还行,雨停了。我听说华山医院那边有位老专家,看头痛失眠很有一手,咱们去瞧瞧?就当是出去透透气,顺便让医生看看,开点安神的药也好。”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临时起意,不带任何沉重的色彩。
苏晨正在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肖霄,目光中有片刻的茫然,随即是一丝了然的黯淡。她沉默了几秒钟,没有像肖霄担心的那样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她没有问为什么不去之前的卫生院,也没有质疑为什么要去那么远、那么大的医院。她的顺从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仿佛也默认了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坐在出租车后座,望着窗外湿漉漉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没有说话。苏晨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假寐还是在忍受着头部的隐痛。肖霄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华山医院里人满为患,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挂了号,在拥挤嘈杂的候诊区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轮到他们。吴副教授是一位五十岁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癯、眼神温和的女医生。她并没有一上来就询问病情,而是先请他们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温水,语气平和地聊了几句家常,缓解了医院环境带来的紧张感。
然后,她才将目光转向苏晨,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这位女同志,看你气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呢?”
在医生专业而温和的目光注视下,苏晨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些。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自己的症状:头痛,失眠,容易心慌,听到大的声响会吓一跳,有时候明明很累,脑子却停不下来,总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她叙述得很克制,避重就轻,没有提及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但吴医生听得很仔细,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偶尔会插话问一两个关键的问题,比如“这种心慌的感觉,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想起不愉快的事情时,身体会有什么感觉吗?”
问诊的最后,吴医生放下笔,看着苏晨,又看了看一旁神情紧张的肖霄,语气沉稳而肯定:“苏晨同志,根据你的描述,你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头痛失眠。你这些症状,很可能是长期处于高度精神紧张和恐惧状态下,产生的焦虑状态,并伴随有明显的躯体化表现。简单说,就是过去那些年积压的惊吓、担忧和压力,你的身体还记得,它通过头痛、失眠这些方式在提醒你,需要真正地放松下来,需要去处理那些被压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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