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夜明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
他用手背，胡乱地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张因为失血和精神力过度消耗而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疯狂与不信。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那个曾经手把手教他如何装填子弹，如何辨别电码，如何在一个又一个不眠的深夜里，为他讲述革命理想的男人，会是那个隐藏在最深沉黑暗中的、致命的“鬼影”。
一定是沙盘出错了。
一定是自己的推演，在某个环节，出现了致命的逻辑漏洞。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支撑着他那具早已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着他那片即将彻底崩塌的精神世界。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办公室的角落，掀开一块伪装成普通地砖的暗格，露出了下面那部被他视为最高机密、连接着他与组织之间唯一纽带的秘密电台。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那双曾经在枪林弹雨中稳如磐石、能用手术刀般精准的枪法，在零点几秒之内终结数条生命的手，此刻，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频率旋钮，都无法准确地拨动。
他试了好几次，才终于用那颤抖的、沾染着自己鲜血的指尖，以一种充满了绝望与悲愤的韵律，向“老枪”，发出了最高等级的、代表着生死存亡的紧急会面请求。
【夜莺请求会面。十万火急。】
【地点：老地方。】
电波，载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上海那片充满了罪恶与阴谋的、无尽的夜色之中。
在等待回信的那几个小时里，楚夜明经历了自踏入谍海以来，最痛苦，也最漫长的煎熬。
他没有开灯，只是任由自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他枯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他的大脑，早已变成了一座血肉模糊的、惨烈无比的战场。
一边，是沙盘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由无数次逻辑推演得出的、指向“老枪”的绝对结论。
另一边，则是他记忆深处，那些与“老枪”相处的、温暖得如同昨日的画面。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躲在阴暗的下水道里，像一条丧家之犬般瑟瑟发抖时，“老枪”是如何冒着暴露的风险，亲自将他带回安全屋，为他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他想起了自己在目睹了同志被敌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致死，内心充满了动摇与自我怀疑时，“老枪”是如何拍着他的肩膀，用那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告诉他：“夜莺，记住，我们之所以要走进黑暗，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活在光明里。”
他想起了……
这些温暖的、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灵魂深处的记忆，与沙盘那冰冷的、如同铁证般的逻辑结论，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交战，碰撞，撕咬！
几乎要将他的精神，他的理智，他的整个世界，都彻底地，撕成碎片！
“滴……滴滴……”
就在他即将被这无边的痛苦彻底吞噬的瞬间，那台沉寂了许久的电台，终于，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却又如同天籁般的回应。
楚夜明猛地抬起头，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他颤抖着，将那份简短的电文，翻译了出来。
电文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却又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的字。
“可。”
楚夜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里，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疯狂与不安，只剩下一种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囚般的、绝对的平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洗手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
镜子里，那张脸，陌生，憔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偏执到近乎于毁灭的火焰。
他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长衫，将那顶黑色的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很低，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然后，他推开门，走入了那片冰冷的、充满了未知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带枪。
他甚至没有带任何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
他就这样，赤手空拳地，像一个即将去见证自己信仰最终审判的、虔诚的信徒，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熟悉的、位于法租界福开森路的“开明”旧书店。
书店的伙计早已睡下，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柜台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楚夜明轻车熟路地走上那道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了二楼的阁楼。
阁楼里，一切如故。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窗前，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长衫，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沉默的雕像。
听到楚夜明的脚步声，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楚夜明预想中的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的、如释重负的、悲凉的微笑。
“你来了。”
老枪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终将到来。
楚夜明再也无法抑制心中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足以将他彻底焚烧殆尽的痛苦与挣扎！
他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死死地抓住老枪那略显消瘦的肩膀，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用一种沙哑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不似人腔的声音，嘶声质问道：
“为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沙盘的推演，是错的！”
“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该死的误会！！”
他疯狂地摇晃着老枪的身体，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在拼命地，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老枪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丝毫的闪躲。
他只是平静地，安静地，任由楚夜明发泄着。
他那双永远温和、永远充满了智慧与力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无尽的悲哀，与浓重到化不开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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