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昇上次在市集死胡同里留下的那袋钱和“曙光在前”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榆林巷馆舍那潭绝望的深水中,激起了短暂而剧烈的涟漪。异人得知咸阳“颇有进展”后,连续几日都处于一种异样的亢奋之中,仿佛久病之人嗅到了救命汤药的气息,苍白的脸上也难得地泛起了一丝红光。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终日颓丧,反而开始有意无意地整理自己那几件旧衣物,时而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练习肃穆的表情,仿佛随时准备着以秦国公子的身份,踏上归程,接受万众朝拜。
赵姬的心情也略微松弛了些许,虽然依旧担忧,但至少眼泪流得少了,偶尔抱着日渐沉静的儿子赵政在院子里晒太阳时,眼神里也会闪过一丝对未来的微弱憧憬。老仆僖更是将吕昇给的那袋钱看得比性命还重,精打细算地使用着,既要应付日常,还要预留出应付胥吏“恶”那即将到来的“贺寿捐”,每一枚刀币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然而,这丝由远方希望带来的虚假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咸阳那边再无新的消息传来,而异人计算着吕不韦离开的时间,心中的焦躁又开始如同野草般滋生。希望越是诱人,等待就越是煎熬。他开始变得比以往更加敏感易怒,一点小小的不如意都能让他脸色阴沉半天。
僖将这些看在眼里,忧在心里。他深知,这种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状态,最是磨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期盼着吕昇的再次出现,带来确切的、能够将他们从这泥潭中彻底拔出的指令。
这一夜,月黑风高。浓厚的乌云彻底吞噬了星月之光,邯郸城早早陷入了沉睡,唯有巡夜队伍那规律而沉闷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更添几分肃杀。榆林巷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野狗的吠声都听不到一声。
馆舍内,众人都已歇下。异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赵姬搂着熟睡的赵政,呼吸轻微,却同样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老仆僖则按照与吕昇上次分别时的暗示,这几日每到深夜,都会借口检查门户,在院门附近徘徊片刻。
就在那报时的梆子敲过三更不久,万籁俱寂之中,院墙外,靠近巷尾的那一侧,忽然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仿佛夜枭啄击树干般的声音——“笃,笃笃。”
声音虽轻,但在僖高度紧张的听觉中,却如同惊雷!他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贴近院墙,侧耳细听。
又是三声,节奏与上次接头时略有不同,但那份刻意营造的隐秘感如出一辙。
是吕昇!他来了!
僖的心脏狂跳起来,既有期盼实现的激动,也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为何选在如此深夜?为何接头信号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
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如同幽灵般闪了出去,迅速融入墙根的浓重阴影里。
果然,一个高大的黑影几乎立刻从巷尾的暗处贴了上来,正是吕昇。他依旧是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但今夜,他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沉稳中带着鼓励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磐石般冷硬、肃杀的表情,连眼神都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匕首,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僖老丈,”吕昇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的声音,却带着千钧重量,“情况有变,长话短说。”
僖被他这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态震慑,心中那丝不安迅速扩大,连忙点头,示意他快说。
吕昇凑近僖的耳边,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主人从咸阳发出最高指令:时机已至,刻不容缓!必须尽快,助异人公子逃离邯郸,返回秦国!”
“逃……逃离?!”僖虽然日夜期盼离开,但真听到“逃离”二字,尤其是从吕昇口中以如此决绝的语气说出,还是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这不再是遥远的期盼,而是近在眼前的、血淋淋的行动!
“不错!逃离!”吕昇肯定道,眼神如鹰隼,“主人在咸阳已初步打通关节,华阳夫人那边已被说动,态度倾向公子!但关键在于,公子本人必须尽快现身咸阳!唯有公子亲至,当面向华阳夫人表明心迹,坐实这‘母子’名分,方能将此事彻底敲定,堵住秦国国内其他公子的悠悠之口!迟则生变!”
他顿了顿,让这信息的冲击力稍微沉淀,然后不容置疑地开始下达具体指令:
“计划已定,细节如下,你需一字不差记牢,转呈公子!”
“时间:三日后,子时整(深夜11点到1点)!”
“地点:邯郸城北门!届时,北门值守的司马靳,已被主人重金买通,他会设法调开部分守军,在子夜时分,开启一道侧门缝隙,仅容一辆马车通过!”
“车辆:已备好一辆不起眼的、单马牵引的黑色辎车,三日前会停放在北门内第三条巷口的‘孙氏’车马行后院,钥匙在左前轮毂的缝隙中。”
“路线:出北门后,沿官道向西疾行三十里,抵达‘黑松林’。林中有废弃的猎户木屋,可在其中藏匿至天明。次日清晨,会有一支前往河西的商队经过,领头者姓姚,腰间系红绳,对上暗号后,可混入商队,继续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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