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时候并不总是以光芒万丈的姿态降临。对于赵姬母子而言,这期盼了多年、挣扎了多年、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才等来的“释放”,其到来的方式,都带着一种赵国特有的、刻骨的吝啬与羞辱。
没有欢送,没有歉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于他们多年苦难的基本尊重。有的,只是大夫屈那冰冷程式化的诏令宣读,和那毫不掩饰的、急于甩掉包袱的催促。
在僖伯手忙脚乱、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些少得可怜的家当塞进一个破旧包袱皮里时,馆舍外已经传来了车马不耐的响鼻声和兵卒粗鲁的催促。
“快点快点!磨蹭什么?还当自己是贵人呢?”
“就是,赶紧的,爷们儿还得赶回来交差呢!”
赵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无数痛苦记忆的牢笼,那里有异人离去后冰冷的黎明,有胥吏恶凶狠的审问,有饥寒交迫的漫长日夜,有张伯雪中送炭的微光,也有儿子赵政那双日益沉静冰冷的黑眸……一切的一切,都即将被甩在身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里所有压抑的空气都置换出去,然后紧紧握住赵政的小手,挺直了这些年来因恐惧和卑微而习惯性微躬的脊背,迈步走了出去。
门外,停着一辆极其简陋的马车。拉车的马匹瘦骨嶙峋,毛色杂乱,车厢更是破旧不堪,木板缝隙里能看到明显的老旧痕迹,甚至没有像样的车帷,只有几块打着补丁的粗麻布勉强遮挡风雨。这待遇,连赵国寻常的庶民出行恐怕都不如,与其说是送归,不如说更像是在押送两个无关紧要的囚犯。
车旁,站着四名身着赵国皮甲、手持长戟的兵卒,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倨傲和不耐烦。他们是“护送”队伍,但谁都明白,这“护送”的本质是监视,是确保这两个“秦孽”老老实实离开赵国国境,别再给赵国添麻烦。
看到赵姬母子出来,为首的一个队率模样的汉子,用戟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车轮,粗声道:“上车吧!早点上路,大家都省心。”
僖伯连忙将小包袱塞进车里,然后颤巍巍地扶着赵姬先登上那摇摇晃晃的车辕。赵姬坐定,立刻伸手将赵政也拉了上来,紧紧搂在身侧。僖伯则爬到了车夫旁边那个简陋的副手位置上。
马车内部更是狭窄逼仄,座椅硬邦邦的,连个垫子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牲口的气味。但这一切,对于刚刚脱离那所活死人墓的赵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能离开,就是最大的胜利。
“驾!”车夫一声吆喝,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并不响亮的鞭花,瘦马不情不愿地迈动了步子。车轮碾过邯郸里坊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噜”声。
四名赵国兵卒,两人在前,两人在后,将这小破马车夹在中间,步伐散漫却带着威慑力,开始向城外驶去。
马车一动,赵政立刻就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像一只灵敏的小兽,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面对车尾的那个小小的、没有布帘遮挡的窗口边,双手扒着窗框,将小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紧绷的背影给赵姬。
“政儿,危险!快回来!”赵姬心惊肉跳,连忙伸手想去拉他。
但赵政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固执地扒在那里,一双黑沉的眼睛,如同最冷静也最无情的镜头,死死地、贪婪地、却又带着彻骨冰寒地,记录着窗外这座他出生、成长,却从未给过他一丝温暖的城市。
这是赵政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如此“清晰”地观察邯郸的街道。不再是透过馆舍门缝那狭窄的视野,不再是僖伯划定的那条不敢逾越的界限之内。
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开门,贩夫走卒开始了一天的营生。卖黍米饼的摊子冒着热气,打铁的铺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绸缎庄的伙计正在卸下门板,几个穿着体面的士人边走边高声辩论着什么,妇人提着篮子在小摊前讨价还价,孩童们在街角追逐嬉闹……
这一切,构成了这座城市最寻常、最富有生活气息的图景。然而,在赵政的眼中,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充满敌意的滤镜。
他看到那些行人投来的目光。不是好奇,不是友善,而是毫不掩饰的打量、鄙夷、甚至幸灾乐祸。有人对着他们这辆寒酸的马车和护送的兵卒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脸上的表情,赵政读得懂——那是在说:“看,就是那两个秦崽!终于要滚蛋了!”
他看到那些店铺的幌子,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历过的匮乏。那个粮铺,僖爷爷曾在那里受尽白眼,用母亲最后的首饰换回寥寥几颗米;那个炭场,曾将侮辱性的炭块扔到僖爷爷脚边……
他甚至能看到远处巷口,那几个曾经欺辱过他的孩童,以虎伢为首,正聚在一起,朝着马车的方向做着鬼脸,嘴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他听不清、但能猜到内容的脏话。当他的目光与虎伢隔空相撞时,虎伢似乎被那眼神中的冰冷刺了一下,动作僵了僵,但随即更强硬地挺起胸膛,朝他啐了一口(虽然距离太远,只是做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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