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净的目光落在肖玉卿手中的那本《海上权力之要素》上,顺势问道:你……对海权论也有兴趣?这既是一个自然的话题切入点,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很好奇,这个游走于生死边缘的人,会如何看待这种宏观的战略理论。
肖玉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书,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掂量其分量。他再抬眼时,目光里多了些别样的神采,那是一种超越了他此刻军装身份的、更深远的思虑。
马汉的理论,固然是列强纵横四海的圭臬,铁甲巨炮,制海通商,确是强国之路。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但我们眼下,积贫积弱,海疆万里却无舰可出,空有海权之念,难行海权之实。或许,当下更切实际的,是?或是某种……以弱抗强的潜行之权
他语气里没有丝毫妄自菲薄,反而有一种基于现实的、冷峻的清醒,甚至隐含着一丝不甘与倔强。
这个回答稍稍出乎罗云净的意料。没有空泛的附和,也没有愤懑的抱怨,而是一种立足于残酷现实的、极具韧性的思考。
这让他心中的好奇又添了几分。眼前这个人,绝非一个简单的军官或特工,他的思维层次远比表象深邃。
潜行之权……罗云净沉吟着这个词,感觉它异常贴切地形容了某种此刻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不可言说的状态,也仿佛暗合了这个国家的某种境遇。
是啊,巨舰难求,但暗流亦可载舟,亦可覆舟。重要的是,知道航向何处。 他这句话,既是在接续话题,也隐约透露出自己并非只知埋头技术的匠人。
肖玉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激赏,如同夜星微芒。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有着超乎年龄的洞察力。
航向何处……肖玉卿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似乎透过书店斑驳的窗棂,望向了外面雾霭沉沉的金陵城,这是个难题。巨轮有巨轮的航路,舢板有舢板的活法。有时明知方向,却不得不迂回绕行,甚至潜入水下,躲避明枪暗礁。其中困顿,不足为外人道。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切的、只有亲身经历者才能体会的沉重与孤独。这是在倾诉,更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观察。
他想知道,这个出身不凡、刚经历了一场风波洗礼的年轻工程师,在窥见了这个时代的部分黑暗与复杂后,那冷静理智的技术外壳下,是依然不变的初心,还是会随波逐流。
罗云净沉默了片刻。
书店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远处街巷隐约传来的市声。
他想起金陵的惊魂夜,想起海城客厅里的沉重,想起被审查时的孤立,想起官场倾轧的无声硝烟。这些无疑在他心中投下了阴影。
但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却异常平静而坚定:暗礁遍布,水流湍急,这确是现实。但正因为水浑暗流多,才更需要灯塔,哪怕是再微弱的航标灯。知其黑,守其白。能做的,或许就是先确保自己手中的罗盘精准,能造好下一盏灯,或者……修好下一艘能破浪的船。从力所能及之处做起,总好过随波逐流。
他没有喊出什么响亮的口号,言语甚至有些技术人员的朴拙,但那份知其黑,守其白的信念,以及立足于自身岗位的务实与担当,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这是一种经过现实冲击后,未曾熄灭反而更加沉静内敛的光亮。
肖玉卿静静地听着,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用于审视与判断的弦,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种低沉而共鸣的声响。
他看到了一种极其珍贵的品质——一种在见识了污泥后,依然选择洁身自好并试图发光发热的赤子之心。
这并非天真,而是一种清醒的坚持。这正是他们最需要,也最难能可贵的。
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许,那层军人特有的冷硬和特工固有的戒备,在这一刻微微融化。
他没有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只是微微颔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不带伪装的笑意:罗盘精准,方能致远。罗先生能有此心,殊为不易。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似乎阴沉了些许。时候不早,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罗先生。保重。
保重。罗云净点头回应。
肖玉卿拿着那本书,走向柜台付账,身姿依旧挺拔,步伐沉稳,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疏淡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店里依旧安静,只有老旧的时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罗云净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的书架。肖玉卿的身影和话语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番关于潜行之权航向的对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思绪。
与其说是讨论海权,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试探与共鸣。肖玉卿言语间的沉重与孤独,罗云净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是一种……背负着更沉重使命、在黑暗中艰难跋涉的人才有的状态。
而他对自己那句知其黑,守其白的认可,也让罗云净心中微动。这似乎暗示着,他们内心深处,对于与的理解,存在着某种奇特的共通之处。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复杂的气质:军人的纪律、学者的沉思、战士的坚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背负着巨大秘密却始终向着某种光明跋涉的纯粹感。
像一本合起来的、封面冷峻的书,内页却可能写着滚烫而坚定的信仰。他有一种直觉,他们的交集,或许不会止于此。
而离开书店的肖玉卿,走在寒冷的街道上,手中那本关于海权的书似乎还残留着书店的温度。他想着罗云净那句知其黑,守其白,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是个好苗子……他心中默念,一丝极淡的念头,悄然在他心中萌芽。他需要继续观察,这颗珍贵的火种,是否真的能经受住更严峻的风霜,又是否愿意投向真正需要他的、那簇更广阔的天地。
罗云净在书店里停留了许久,最终什么书也没买,缓步走出了书店。门外,那一点稀薄的阳光已被重新聚拢的灰云吞噬,寒意再次侵来。他紧了紧大衣,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着。
金陵的雾渐渐浓重,这一次偶然的邂逅短暂却意味悠长。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穿透迷雾,照亮了彼此内心深处某种相似的底色,便又各自隐入城市的巨大背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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