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是在一个阴雨的午后抵达长沙小吴门车站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雨丝斜织,将站台上的一切——攒动的人头、昏黄的灯影、湿漉漉的煤灰地面——都笼在一片迷蒙的灰调里。肖玉卿提着一只半旧的藤编行李箱,随着沉默而略显焦躁的人流,走下咣当作响的铁皮车厢。
湘江特有的水汽,混杂着雨水、泥土和远处隐约的橘子洲头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不如赣南红土地那般沉滞,却多了几分江城的湿润与微腥,像一把潮润的刷子,猝不及防地拂过他记忆的封尘。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长衫,帽檐低压,眉宇间那份难以完全掩藏的锐气,与周遭的氛围隐隐有些格格不入。
站台上人声嘈杂,湘音浓重而急切,与金陵官话的平缓、赣南方言的艰涩都不同,自有一种火辣辣的穿透力。
肖玉卿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挑着担子叫卖“刮凉粉”、“臭豆腐”的小贩;披着油布匆匆而过的行人;几个聚在廊柱下避雨、眼神却滴溜溜乱转的青皮。没有发现特别关注他的视线,这阴雨似乎模糊了所有人的轮廓,也搅乱了本应有的秩序。
他微微吐出一口浊气,但神经的弦并未放松。离开金陵的借口是“父亲病笃,亟需归省”,由第三厅核准,手续齐全。厅长甚至多批了几天假,言语间不乏对“孝子”的体恤。然而,这“孝”字背后,是北极阁审查后依旧微妙的处境,是曹彦达那条“磐石”线惊险启动后的余波,是罗云净虽脱险却可能仍在某些名单上的隐忧。此刻离京,既是情理之中,亦是权宜之计。
这些年一直是二弟玉衡给他写家书,报平安,说些家中琐事。上月却突然收到父亲亲笔的信——笔迹已不复昔年指点江山时的遒劲飞扬,变得虚浮颤抖,内容却依旧克制,只絮叨些家常,叮嘱他“公务虽繁,亦须珍摄”,末尾一句“闻金陵多雨,勿忘添衣”,让他对着信纸怔了半晌。
父亲……那个记忆中总是端坐在书斋“听雨轩”、手持书卷、眉宇间凝着书卷气与湘人特有执拗的老人,竟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肖玉卿没有雇车,提着箱子,走入长沙熟悉的麻石街道。雨水在青石板路上汇成细流,映着两旁灰砖黑瓦的民居和偶尔可见的、带有西式风格的店铺招牌。空气里飘着油炸食物的焦香、中药铺的苦涩,还有潮湿木头和旧书报混合的气味。孩童的嬉闹声从某个深巷传来,又被雨声吞没。
这座城,在他离家的这些年里,似乎既变了,又没变。热闹底下,总有种说不清的、属于湘人的躁动与不安。
他走得不快,步伐沉稳,目光掠过那些记忆中的地标:曾和同学争辩过时局的茶馆已换了招牌;昔日购买笔墨纸砚的“文渊阁”还在,橱窗却蒙着灰;远处天心阁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许多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涌上心头:少年时在岳麓书院听先生讲“经世致用”时的热血沸腾;第一次读到《新青年》时的心潮澎湃;与父亲因“弃笔从戎”问题爆发激烈争执,父亲将一方端砚掷在地上,裂痕如蛛网;最终他留下“男儿志在四方”的字条,踏上南去的路……
那时以为斩断了根须,如今才发现,那根系深植血脉,盘根错节。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势稍歇。他拐入一条更为幽静的巷子,青苔爬满了墙根。巷子尽头,是一座闹中取静、白墙黛瓦的宅院,门楣上悬着“肖宅”匾额,字是父亲的手笔,清癯峭拔,只是年深日久,漆色黯淡。门前的石鼓依旧,却显得格外冷清。
他抬手,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声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传开,有些沉闷。
侧门开了条缝,露出老仆江叔那张愈发苍老、写满担忧的脸。江叔眯着眼,借着门内透出的昏光,仔细辨认着门外这个被雨水打湿了肩头、帽檐低压的陌生人。
“江叔。”肖玉卿摘下帽子,露出被雨水濡湿的额发和清晰的脸部轮廓。
江叔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一把将门拉开:“大少爷!您……您可算到了!”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激动,随即迅速将他让进门内,闩好门,才颤声道,“老爷……老爷这几日,愈发不好了,清醒时总望着门口……”
庭院比记忆中更加清寂。天井里的那株老桂花树还在,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却更显孤直。回廊的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只有正房和东侧的书斋“听雨轩”还亮着灯,光线昏黄,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江叔,父亲现在如何?”肖玉卿边走边问,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唉,”江叔重重叹了口气,跟在他身侧,语速加快,“入冬就犯了咳疾,一直不见好。开了春,人更虚了,吃不下东西,前几日还强撑着看了会儿书,昨儿夜里忽然痰涌上来,险得很……大夫说,怕是……就在这几日了。太太和二少爷他们都在里头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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