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官忽然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向前几步,走到文安面前,在文安惊愕的目光中,竟然后退一步,双手抱拳,对着文安这个半大少年,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文佐吏!”王医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郑重,“老夫……老夫先前多有得罪,眼拙了!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医书!请受老夫一拜!”
文安吓得差点跳起来,连忙侧身避开,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王医官,舌头都打结了:“王,王医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折煞小子了!我,我就是胡乱说点乡下土法子,当不起,当不起啊!”
他是真的慌了。让一个年纪足以做他爷爷的老者,当然是他现在这副身体的年纪,对他行此大礼,这比他向别人行礼还难受。
王医官却执意拜了下去,抬起头时,老眼竟有些湿润:“达者为师!文佐吏之法,活人无数,功德无量!老夫痴活数十载,竟不及佐吏见识之万一,惭愧!这一礼,你当得起!”
这一幕,被伤兵营里不少人都看在了眼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医官,对着一个瘦弱少年执弟子礼,口称“达者为师”,这场景在等级森严、注重资历的军营中,堪称惊世骇俗。
然而,联想到文安这几日展现出的“神乎其技”,众人又觉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很快,这件事便在军营中传为美谈。人们称赞文安医术高超的同时,也更敬佩他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胸怀。连带着对王医官不耻下问、虚心求教的态度,也多有赞誉。
文安听着那些传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缩在伤兵营的角落里,看着那些因为他和王医官改进方法而痛苦稍减的伤兵,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
他只是一个被命运扔到这个时代的意外来客,胆小,怯懦,只想苟活。却阴差阳错地,背负起了“医者”的名声,承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赞誉和期望。
这身不由己的“官身”,这突如其来的“师礼”,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更紧地捆缚在这个时代,这个军营。
他眺望着营寨之外广袤而未知的天地,那条只想“活到死为止”的简单道路,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了。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清洗着手中沾满血污的布条。水很凉,却让文安精神一振。
大军在营寨只休整了短短三天。
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急促的集结号角就划破了寒冷的空气。尉迟恭军令已下,拔营启程,火速回援长安。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营中蔓延,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文安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大概:突厥的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联手,大军南下,兵锋直指长安,眼看就要打到都城脚下。秦王李世民——如今该称陛下了,下令周边所有能调动的兵马,不惜一切代价驰援。
整个军营瞬间像被捅了的马蜂窝,陷入一种紧绷而高效的混乱。帐篷被迅速拆除,辎重装上大车,士兵们披甲执锐,列队待发。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摩擦的冷硬声响和战马不安的喷鼻声,一种大战将临的肃杀气息取代了往日清晨的炊烟与闲话。
文安这个新鲜出炉的“医护佐吏”也没闲着,跟着王医官等人,手忙脚乱地将伤兵营里那些伤势稍轻、能够移动的伤员安置到骡马大车上。
重伤员则只能暂时留下,交由少量军士和民夫照料,前途未卜。看着那些因疼痛和担忧而面色灰败的伤兵,文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军情紧急,由不得他多愁善感。
他自己也分到了一套简易的皮甲,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冰凉的甲叶贴着单薄的衣物,硌得他生疼。
还有一个皮盔,戴在头上沉甸甸的,压得他脖子发酸。这身行头对他这瘦小身板来说,负担不小,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童,显得不伦不类。
没有太多告别的时间,甚至来不及让他多想,大军就像一股铁流,轰然开动,朝着长安方向滚滚而去。
一路上,气氛凝重。除了军官偶尔发出的指令和马蹄车轮的轰鸣,很少有人交谈。士兵们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赶路,脚步急促而有力。
文安被编在尉迟宝林的队伍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他这具身体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和最近在伤兵营的“锻炼”,虽然依旧瘦弱,但耐力似乎好了不少,至少能勉强跟上行军速度,不至于掉队。
他低着头,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心里却像开了锅的粥。突厥大军压境?长安危急?这阵仗,听起来就让人不安。
他好不容易才从山里钻出来,摆脱了孤身一人的境地,虽然莫名其妙成了军中小吏,但好歹算是有个遮风挡雨、勉强糊口的地方,不用直接面对刀光剑影。这怎么一转眼,就要往战场中心扎了?
文安摸了摸怀里那几串冰冷的铜钱和那颗珍珠,又摸了摸腰间那把他用来处理伤口、此刻却别在腰后充当“兵器”的小刀,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就凭这个,上战场?怕是给突厥人塞牙缝都不够。
连续多日的急行军,人困马乏。晚上宿营也是草草了事,连帐篷都不支,士兵们就围着篓火,裹着披风或毡布囫囵睡下。文安累得几乎散架,倒在哪儿都能睡着,连害怕的力气都快没了。
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下午,视野尽头出现了长安城那巨大而模糊的轮廓。灰黑色的城墙如同一条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巨兽,沉默地守护着后方那片更为广阔的城郭。然而,大军并未直接入城。
文安甚至来不及打量这座历史雄城,命令再次传来,不容置疑:全军,上至将官,下至伙夫,立刻整装,开赴渭水河边布防!
文安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成了真。他穿着那身不合体的皮甲,握着发给他的、比他胳膊细不了多少的长矛,混在尉迟宝林的队伍里,无头苍蝇般地朝着渭水方向移动。脚下的土地越来越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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