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暑气在夜幕降临时稍稍收敛，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蒸腾后残留的温热与潮湿泥土的气息。离开学报到的日子，只剩最后一天了。
晚餐的氛围比往常更安静些。长长的餐桌上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精致的菜肴摆放在中间，距离感恰到好处，一如我们之间惯常的相处模式。碗筷轻碰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父亲似乎比平时结束得稍早，他放下银箸，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目光落在我身上，打破了沉寂。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像是随口一问，但那双经过岁月与风浪洗练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关切”的审视。
“明天一早去学校报到，”他顿了顿，“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我正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汤，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我清楚，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和那辆注定引人注目的座驾，若出现在校门口，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围观和猜测。这与我想要低调开启高中生活的初衷背道而驰。我几乎未加思索，便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但坚定：“不用了，爸。让阿成送我就行。你忙你的。”
父亲深邃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没有坚持，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重新拿起手边的内部简报，淡淡地应了一声：“行吧。” 他追加了一句，“让阿成把车开稳当点。”
“嗯。” 我低下头，继续喝汤，心里却明白，这已是父亲表达的一种方式。他给了我选择的空间，也划下了关心的界限。
饭后，我径直去找了阿成。他正在车库旁的小房间里擦拭着那辆日常接送我的黑色轿车，动作一丝不苟。“成哥，” 我倚在门框上，“明天开学，东西再帮我确认一下，都备齐了。”
阿成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沉稳恭敬：“小少爷放心，书包、文具、录取通知书、缴费凭证，都检查过三遍了，放在您书房桌上了。”
“辛苦了。”我点点头。阿成办事，我一向放心。这种琐碎的具体事务，他总能处理得妥帖周到，让我省心不少。
回到二楼的书房，看着桌上那个崭新的、代表着一段全新开始的背包，我沉吟片刻，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天仔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那边立刻传来天仔活力十足、带着点迫不及待的声音：“喂！言哥！是不是明天的事儿？”
听着他咋咋呼呼的语调，我嘴角不自觉弯了一下：“东西都收拾利索了没？别明天早上丢三落四的。”
“早收拾好啦！就等明天了！” 天仔在电话那头拍着胸脯，声音洪亮，“新书包新鞋都备好了，就等言哥你一声令下！”
“嗯，” 我应道，“明天早上七点半，你到路口那棵老槐树下等我。坐我车一起去学校，反正我俩同班，也顺路。”
“行！没问题！保证准时到！” 天仔痛快地答应着，声音里的兴奋劲儿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对他而言，能继续跟我同班同车，仿佛是件天大的幸事。
结束通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因为第二天要开学了， 我决定今天晚上早些休息。 但躺在床上，却并无多少睡意。白日的喧嚣和安排退去后，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慢慢浮上心头。是对未知高中生活的隐约期待？是对即将告别这段相对封闭生活的些微惆怅？抑或，是对自己能否真正融入“普通”学生身份的不确定？
我掀开薄被，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踱步到卧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一切。我伸手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将整面玻璃的调光模式关闭，让它变成完全透明。
刹那间，窗外的景象毫无保留地扑面而来。我家的庄园在夜色中向远方铺展，轮廓隐在黑暗里，显得愈发深邃空旷。远处，那个标准赛级的游泳池水波不兴，像一块巨大的、幽蓝的宝石，倒映着稀疏的星子和几盏地灯孤冷的光。更远处，音乐喷泉早已停歇，只剩下沉默的基座，而视线所及的大片后花园、精心修剪的乔木丛、蜿蜒的小径，都融成了模糊的、黑黢黢的一片。
我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这庄园，真的好大啊。 大得空旷，大得有些……不真实。我搬进这里居住的时间，算起来也不短了，可似乎，我从来都没有生出过念头，要去仔细地、完整地逛过一遍。 它更像一个华丽而疏离的背景板，一个象征着我父亲权势与财富的冰冷符号，而不是一个可以让我肆意奔跑、探索、称之为“家”的温暖所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标注着无形的界限，提醒着我与这个环境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隔阂。
晚风从微开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庞大而陌生的“家园”，心中并无多少留恋，反而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然后，我果断地转身，离开了窗边。 该去睡觉了。明天，太阳升起时，将是新的开始。一个属于“学生温庭言”的开始。至于这个庄园所代表的一切，暂且，都可以关在身后了。
温庭言，站在新旧生活的门槛上，你选择将繁复的过往归于寂静，将目光投向充满未知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明天。这一夜的平静之下，是告别，也是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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