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回到孙氏医馆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纸,在病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她轻轻推开房门,第一眼便望向床榻——武松依旧紧闭双目躺在那里,脸色苍白,但呼吸似乎比清晨时平稳了些许。
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正想查看他肋下的伤口,却冷不防对上一双骤然睁开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醒了!
潘金莲吓了一跳,手下意识一缩。
武松的目光先是带着刚醒时的迷茫和惯有的警惕,迅速扫视四周,确认环境安全后,才聚焦在潘金莲身上。当看到她脸上未褪的疲惫、眼中残余的惊悸,以及身上那件沾了些尘土、略显凌乱的旧外袍时,他眉头猛地蹙紧。
“你……去了何处?”他的声音极其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意味。他试图撑起身子,左肋的伤口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又重重跌躺回去。
“叔叔别动!”潘金莲急忙上前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触手一片紧绷的肌肉,显示着他此刻的焦灼与怒气。她深知瞒不过他,也本就没打算隐瞒。
她扶着他慢慢躺好,又去倒了杯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呼吸稍微平顺了一些,这才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将清晨如何去见王婆,午前如何“偶遇”柳姨娘,又如何被带入张府面见张团练的经过,原原本本,低声细语地讲述了一遍。唯独隐去了李捕头带来钱槐供词和那方要命绢帛的细节,只说自己是从钱槐临死前的只言片语和张团练的反应中,推测出事情牵扯东京贵人,以此作为筹码进行恐吓。
她叙述得尽量平静客观,但武松是何等人物,从她刻意平淡的语气和偶尔细微的停顿中,便能想象出那每一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尤其是她独自面对老奸巨猾、手握生杀大权的张团练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急智,让他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巨浪。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后怕,有难以遏制的怒火,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锥心刺骨的心疼与愧疚。
“你……你怎敢如此!”待她说完,武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牵动伤口,让他脸色更白了几分,“那张团练是何等心狠手辣之辈!你若稍有差池,此刻早已是一具尸体!你让我……你让我……”他“你让我”了几次,后面的话却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想说“你让我如何向兄长交代”,却又觉得这话苍白无力。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和兄长一同被逼死,就是好的交代吗?
潘金莲迎着他燃烧着怒火与痛楚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敢,又能如何?难道看着叔叔伤重不治?看着大郎含恨而终?看着张团练将我们一点点逼入绝境,最后悄无声息地抹去?”她顿了顿,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走。叔叔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宁折不弯。可这世道,有时候……弯一下腰,或许能活得更久,等到真正能挺直腰板的那一天。”
她这话,带着血泪的领悟,也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坚韧。武松怔住了,他看着她苍白而平静的面容,那双曾经在他看来带着媚惑与不安分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沉寂如水的坚定,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忽然想起她重生以来的种种改变,想起她悉心照料兄长,想起她藏匿账本的急智,想起她抱着空匣闯衙门的决绝,想起她在地窖外引来官差的冷静……一幕幕闪过脑海,与他记忆中那个轻浮妖娆、对兄长冷嘲热讽的潘金莲判若两人。
他一直心存疑虑,甚至带着前世的偏见审视她。直到此刻,直到她为了这个家,一次次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他才真正看清,这副柔弱的躯壳下,藏着怎样一个不屈的灵魂。
那股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泼了冷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酸涩与沉重。他缓缓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无能,连累了你……和大哥。”
这句话,仿佛有千钧之重。它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由怀疑和前世宿怨筑成的坚冰。这是武松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的“无力”,并将她放在了与兄长武大郎同等重要的、需要保护的位置上。
潘金莲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迅速别过脸去,用袖子狠狠擦掉。她不需要怜悯,但这份迟来的、沉重的理解与认可,却瞬间击溃了她强撑已久的心防。
“叔叔不必如此说。”她背对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重敲在武松心上。
病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阳光移动,光影变幻,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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