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火苗在破碗盏里直蹦跶,把屋里四个人影儿抻长了又压扁了,甩在坑坑洼洼的土墙上。那盆管够的土豆炖萝卜,早见了底儿,连油汤都被何家父子刮干净泡了糙米饭。空气里混着劣质烧刀子的冲、饭菜的余味儿,还有何大清身上那股子老厨子的油烟子气。
何大清脸上泛着红光,满足地打了个嗝儿,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豁了口的粗瓷碗沿上“当当”敲着。看李平安的眼神,比下午那会儿热乎多了。“行啊,平安!没瞧出来,你小子有两下子!”他咂摸着嘴,半是真心半是捧场,“油渣熬得焦香,萝卜土豆炖得稀溜软乎,火候拿捏得死准!是下过灶的!”
李平安腼腆一笑,露出俩小虎牙,赶紧又给何大清那见底的碗满上烧刀子:“何叔,您可别臊我了!乡下土把式,混个肚儿圆罢了,哪能跟您这四九城掌勺的大师傅比?这不是今儿托您的福,心里头热乎,才敢舍这点油星儿。” 话里透着谦卑,眼角的余光却像小刷子,在何大清放松的胖脸上扫来扫去。
火候到了。
他端起自己那小半碗酒,脸上堆着初来乍到的懵懂和对前程的茫然,敬了过去:“何叔,这杯敬您!今儿要不是您搭把手,我这外地来的棒槌,两眼一抹黑,别说找着这安身的地儿,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他仰脖子灌了一口,劣酒辣得他龇牙咧嘴,更显得“实诚”。
何大清被捧得舒坦,滋溜一口干了,蒲扇手一挥:“嗐!远亲不如近邻嘛!见外了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李平安放下碗,重重叹了口气,那点迷茫浓得化不开,活脱脱一个没脚后跟的浮萍,“可我这儿…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您瞅见了,我就光杆一个,除了这身破皮,毛都没有。往后…总得刨食儿活命吧?这北平城,大得没边儿,水也浑得很…”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劲儿,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何叔,您是这院里的老坐地户,经得多见得广。能不能…给我念叨念叨这院里的老少爷们儿?我这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别一个不留神,杵了哪位爷的肺管子,那可真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姿态放得够低,眼神里全是依赖和讨教,任谁瞅着都觉得这是个想赶紧摸清门道、安生过日子的老实孩子。
何大清正喝得晕乎,又被李平安捧得飘飘然,再加上肚子里那点油水暖着,那点警惕早扔护城河里了。他大手一抹嘴,蒲扇一挥,开启了“胡同包打听”模式:“嘿!这事儿啊,你算问对人了!咱这95号院,你何叔门儿清!”
他掰着手指头,唾沫星子开始横飞:
“瞧见没?后院东厢房,刘海中家!” 何大清朝后院努努嘴,“老刘,在娄氏轧钢厂当个锻工大师傅,俩儿子,大的叫光齐,也就三四岁,刚会跑,小的光天,估摸着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呢!这人啊…” 何大清压低了点声,撇撇嘴,“官迷!屁大点事儿都爱插一杠子。”
“后院西厢房,许富贵家!” 他手指头又往西边一点,“许富贵,那可是个能人!是娄氏钢铁厂放电影的!专门伺候那些老板!脑子活泛着呢,猴精猴精的!有个儿子叫许大茂,跟柱子差不多大吧?那小子,啧啧…” 何大清脸上露出点牙疼的表情,“跟他爹一个模子刻的,滑不溜秋,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跟他家那老狐狸似的!”
“中院东厢房,易中海易师傅!” 何大清语气里带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老易,那也是轧钢厂的大师傅,跟你贾叔一个车间的。技术…那没得说,是这个!” 他竖了竖大拇指,话锋却有点飘,“为人嘛…面上看着是正人君子,仁义道德挂嘴边,院里谁家有事儿都找他评理,热心着呢。” 他咂摸了一下嘴,没往下深说,但那眼神,透着点“你懂的”意思。
“中院正房,就是我家了!” 何大清拍拍胸脯,随即像是踩了狗屎,脸一垮,“紧挨着西边那间,贾有才家!也在轧钢厂,跟老易一个车间。老贾人还凑合,就是他那媳妇,贾张氏…” 何大清的声音压得跟蚊子哼似的,脸上是实打实的嫌恶,“那就是个滚刀肉!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撒泼打滚是家常便饭,占便宜没够!你住前院,离她远点!千万别沾上!粘上她,比粘上癞蛤蟆还膈应人!她家那小子贾东旭,十一了,看着蔫了吧唧,也不是啥省油的灯!”
“前院西厢房,” 何大清朝前院努努嘴,“阎埠贵阎老西!一家子文化人儿。阎老西自己开了个小书铺,识文断字,在胡同里算个‘先生’。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爱占点纸笔墨砚的小便宜,不过面上还算过得去。有个三岁的儿子叫阎解成。他家日子…算是院里最清闲的。”
李平安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配合地点头,脸上变换着“哦哟”、“厉害”、“吓人”的表情。当何大清说到“整个院子都是老太太的”时,李平安恰到好处地插了句嘴,带着点乡下人听稀奇的好奇:“何叔,听说…老太太以前是前清贝勒爷的侧福晋?真有这码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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