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安成了南锣鼓巷起得最早的那拨人。天刚刚亮,街上偶尔有叫卖声,他就悄没声地推门出来。破棉袄裹紧,顶着刀子似的北风,一双磨得快露底的破布鞋,结结实实踩在北平冻得梆硬的土路和青石板上。
脚底板就是他的尺子,硬得很。从锣鼓巷往外荡,东南西北,大街小胡同,犄角旮旯,像张无形的网撒开。他走得不算快,眼珠子却像探照灯,扫过每一块砖,每一道墙缝。
东四牌楼的喧闹,西单铺子的洋气,前门大栅栏的烟火气,天桥撂地的江湖把式…热闹底下是刺眼的膏药旗和黑狗子油亮的制服。他专往背阴处钻:哪条胡同是死路?哪堵院墙豁了个口能翻?哪片乱葬岗子草深能藏人?鬼子巡逻队几点换班?汉奸头子住哪条街?二鬼子爱钻哪家暗门子?这些玩意儿,跟刻刀雕木头似的,一笔一划全刻进他脑瓜仁里。
几天下来,北平城在他肚子里活了。哪块砖头松,哪棵树歪脖,哪家门口石狮子缺颗牙,门儿清。一张活地图,带着土腥气和火药味儿,在他脑子里铺得满满当当。
良民证到手那天,分局门口那姓张的文书眼皮耷拉着,手指头在破桌面上敲得人心烦。李平安懂规矩,一块亮闪闪的大洋顺着桌面滑过去。“张爷,您辛苦。”大洋“叮当”一声脆响,掉进抽屉。那文书才像刚睡醒,慢悠悠拉开抽屉,把一张硬邦邦的“良民证”拍了出来。“拿稳喽!丢了可没处哭去!”
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李平安心里冷笑。护身符?催命符还差不多!有了它,才算在这阎王殿里挂了个号。
机会踩着点来的。这天溜达到天桥附近一条背阴胡同,一股子呛鼻的中药味混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直往鼻子里钻。李平安循着声过去,只见一个塌了半边的院墙根,歪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黄包车。车把磨得油光锃亮,坐垫上打着厚补丁。一个瘦得脱了形、裹着破棉被的汉子靠着墙,咳得浑身打摆子,旁边蹲着个抹眼泪的半大小子。
“大哥,您这车…?”李平安停下脚步,声音放低。
那汉子抬起浑浊的眼,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兄…兄弟…咳咳…相中了?便宜…便宜给你…实在…咳咳…熬不住了…”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猛咳,脸憋成了紫茄子。
李平安心里明镜似的。这年月,拉车的车就是腿,就是命!不是走投无路,谁舍得卖?他蹲下身:“大哥,您开个口?”
汉子伸出三根枯树枝似的手指头,咳了半天,才挤出仨字:“三…三块大洋…车…车还成…”
李平安没还价。手往怀里一掏(空间),摸出三块沉甸甸的大洋,塞进汉子冰凉哆嗦的手里。那汉子攥紧了银元,浑浊的眼窝滚出两行热泪,嘴唇哆嗦着想道谢,却咳得只剩下气音。旁边那孩子“噗通”就给李平安磕了个响头。
“赶紧带你爹瞧大夫去。”李平安扶起孩子,把汉子挪稳当靠墙。他拍了拍那辆黄包车,车架子硬朗,轱辘也圆。挺好,这来历,干净,烫手的热山芋变凉窝头了。
推着车,直奔城南快腿儿车行。孙管事还是那副油滑相,叼着烟卷,斜眼打量着李平安和他推来的车:“哟呵?捡着宝了?自个儿弄了辆车?”
“托您的福,”李平安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凑近些,“碰巧遇上了。还得麻烦孙管事您给挂靠上,上个牌子,份子钱按月交,绝不拖欠。” 说话间,一小卷裹着几张毛票的纸卷,泥鳅似的滑进了孙管事敞开的棉袄口袋。
孙管事手指头在口袋里捻了捻,脸上那点审视淡了,换上点“你小子会来事儿”的笑:“成!算你走运!牌子给你钉上,挂靠费一个月五毛!份子钱按规矩来!不过…”他压低声,朝街对面几个晃荡的街溜子努努嘴,“彪哥那边的‘孝敬’,可得你自己摆平喽!别给车行招祸!”
“明白!明白!绝不给您添麻烦!”李平安点头哈腰,腰弯得跟虾米似的。
手续办得麻溜。一块刷着白漆、写着黑字的木头牌子,“哐当”钉在了车把上。李平安拉着属于自己的黄包车走出车行,冬日的太阳照在崭新的车牌上,有点晃眼。打今儿起,他就是这四九城几十万黄包车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了。
车轮碾过北平的大街小巷,发出单调的“吱呀”声。李平安竖起耳朵,跟筛子似的过滤着街上的动静。
“听说了吗?鼓楼东边新开了家东洋铺子,卖那啥…味噌?齁咸齁贵的玩意儿!”
“昨儿西城老王家被抄了窝,说他家小子通八路…惨呐!”
“东单菜市口又挂人了…肠子流了一地…”
“嘘!小点声!作死啊!”
有用的,没用的,闲话碎语,都往他耳朵里灌。他脸上挂着车夫特有的、为生活奔波的麻木和一点讨好的憨厚,眼神却像鹰隼。目标钉死了:打听妹妹的信儿,摸清鬼子军官的狗窝,记住那些舔鬼子腚沟子的二鬼子汉奸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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