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天香瓦舍。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大都鳞次栉比的屋宇上。白日里灼人的热浪稍退,却蒸腾起一股混杂着汗臭、劣质脂粉、烤羊肉膻气和劣酒酸腐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瓦舍上空。这里是平民的销金窟,也是苦难的暂时避难所。各色灯笼高挑,映照着“翠云班”、“玉京社”等戏班的旗招,在夜风中摇晃,投下光怪陆离的魅影。丝竹管弦之声、猜拳行令的喧哗、小贩的吆喝、女子的娇笑、醉汉的呓语……种种声响汇成一片混沌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王着卸了甲胄,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混迹在涌入天香瓦舍的人流中。白日里博尔术鞭梢的铜丝冷光、阿合马车轮碾过枯菜的闷响、以及那老汉绝望的眼神,依旧在他脑中反复闪回,烧灼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能暂时麻痹这无边痛楚的去处,或许,冥冥之中,也在寻找一丝渺茫的火种。
他循着最鼎沸的人声,来到一座最大的勾栏前。门口悬挂着两盏硕大的彩画灯笼,绘着“钟馗打鬼”的图样,烛光跳跃,映照着门楣上方一块斑驳的木匾——“和声社”。这便是大都城里有名的杂剧班子所在。门口挤满了各色人等:短褐的脚夫、长衫的落魄文人、油头粉面的商贾、甚至还有几个戴着“姑姑冠”的蒙古妇人,在奴仆簇拥下好奇地张望。两个粗壮的汉子把着门,口中吆喝着:“看座喽!《包待制三勘蝴蝶梦》,文场武场,包龙图铁面无私喽!铜钱二十文一位,雅座加十文!”
王着摸出二十文铜钱,丢进门口的大簸箩里,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声。把门的汉子斜了他一眼,没多言语,放他进去了。
勾栏内更是人声鼎沸,热气熏人。空气里弥漫着硫磺般呛鼻的旱烟味、汗味和尘土气。戏台高出地面数尺,三面敞开,正对着密密麻麻的观众席。台口两侧是俗称的“鬼门道”,供演员上下场。此刻,那右侧的“鬼门道”上方,果然悬挂着一幅尺余高的画像——戏神翼宿星君。画中神只青面獠牙,手持法尺,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威严神秘。台下,是散乱摆放的酸枣木条凳、长条木板凳,早已挤满了人。前排稍好些,后面的人只能踮着脚、伸着脖子看。角落里,几个卖瓜子、花生、茶水的小贩穿梭叫卖。
王着在人群后面找了个勉强能落脚的空隙,靠着冰冷的土墙站定。他目光扫过喧嚣的人群,扫过那烟雾缭绕中模糊的戏神画像,胸中的郁结并未消散,反而在这浊热的环境中更加滞重。
锣鼓“咚咚锵锵”一阵急响,压下了场内的嘈杂。戏,开场了。
丝弦悠扬,笛声呜咽。正末扮的包拯,勾着威严的黑白脸谱,蟒袍玉带,在净、副净等扮演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名龙套簇拥下,踱着方步登场。一亮相,便是一段字正腔圆的定场白:
“铁面无私胆气豪,
丹心一片贯青霄。
任他皇亲并国戚,
犯法难逃虎头铡!”
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台下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好!”“包青天!”叫好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铜钱如雨点般掷向戏台的声音——“点戏”开始了!这是勾栏的规矩,观众若觉精彩,便可将铜钱掷上台,既是打赏,也是催促戏班加演精彩桥段。铜钱砸在木台板上,叮当作响,有的甚至滚落到演员脚边。扮演包拯的演员不动声色,只等铜钱雨稍歇,才气定神闲地继续念白。
剧情渐入佳境。演的是“蝴蝶梦”中最揪心的一折:王老汉的三个儿子为父报仇,打死权贵葛彪,反被下狱问成死罪。王婆披头散发,扑倒在包拯案前,声泪俱下:“包相爷!我那三个孩儿,实是为报父仇啊!那葛彪倚仗权势,打死我夫,如碾蝼蚁……苍天无眼,反要我儿偿命!相爷!您睁眼看看,这朗朗乾坤,还有公道二字吗?!”
那“如碾蝼蚁”四字,如同烧红的铁针,狠狠扎在王着的心上!白日里官道上那被车轮碾碎麸皮的老农、瘫软在地的无助身影,瞬间与戏台上的王婆重叠!戏是假的,词是虚的,可这“如碾蝼蚁”的控诉,却字字血泪,直指大都城里那真正的、活生生的“葛彪”!
王着浑身一震,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死死盯着戏台上那象征公道的“包龙图”,眼中燃烧着复杂的光——有共鸣,有期盼,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这戏台上的青天,能照进这大都城的沉沉黑夜吗?
“好!”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铜钱再次如飞蝗般掷向戏台,比方才更加密集。一个前排的商贾模样的胖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竟抓起一把铜钱,奋力朝扮演包拯的演员掷去,口中大喊:“包相爷!铡了那狗日的葛彪!铡了他!”
铜钱带着风声飞向戏台。眼看就要砸到演员脸上。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王着身旁不远处,一个原本安静坐着的身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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