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挟着塞外的寒意,刀子般刮过大都城高耸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屋脊。南城瓦舍勾栏那夜的喧嚣与热血,仿佛被这肃杀的秋风冻结、吹散,只留下冰冷的余烬,沉淀在王着心头。
他依旧每日巡城,铁甲冰凉,步伐沉凝。博尔术那“汉官”、“看门狗”的辱骂,阿合马车轮碾过枯菜的闷响,已不再是灼烧的怒火,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五脏六腑。天香瓦舍里,高和尚那双锐利如星、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和那句“戏是假的,锤……未必”的偈语,则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反复搅动着涟漪。锤,何锤?向谁而举?如何举?这沉甸甸的疑问,如同鬼魅,日夜缠绕。
这日黄昏,王着交卸了巡防差事,并未回营,而是信步踱至皇城西南角、靠近金水河的一片区域。此处府邸林立,朱门高墙,戒备森严,正是权贵聚居之所。其中最为煊赫的,莫过于那连绵数坊、几乎独占半条街的庞大府邸——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的相府。远远望去,但见重檐叠瓦,兽吻狰狞,高墙之内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灯火辉煌,映得半片天空都透着奢靡的暖黄,与墙外深秋的萧瑟寒夜形成刺目的对比。
王着隐在一处巷口的阴影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相府那洞开的兽头大门。门前车水马龙,皆是装饰华贵的车驾。穿着各色锦袍、头戴瓦楞帽或缠着华丽头巾的色目商贾、回回教士、蒙古贵族络绎不绝,在管家奴仆的殷勤引领下,谈笑风生地步入府内。空气中飘来浓郁的烤羊肉、香料以及一种奇特的、甜腻馥郁的酒香——那是来自遥远波斯的葡萄美酒。
“阿合马又在宴请他的鹰犬了……”王着心中冷笑,胸中那股铅块般的沉重感更甚。他知道,这府邸内的每一滴美酒,每一口佳肴,都浸透着无数如张老石、芸娘般百姓的血泪!他紧了紧身上的半旧棉袍,如同披着冰冷的铠甲,悄然向相府后巷绕去。那里,是车马仆役进出的地方,或许能窥见更多腌臜。
相府后门临着金水河的一条小支汊,此刻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河岸边临时搭建了简陋的木台和跳板,数艘吃水颇深的漕船正停靠在浑浊的河水里。船上卸下的,并非寻常的米粮布匹,而是一排排硕大的、绘着异域花纹的陶瓮!瓮口用蜡和油布密封得严严实实,瓮身上贴着“西域蒲桃贡酒”的红纸签。浓烈的酒香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
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汉人民夫,在监工皮鞭的呵斥下,如同负重的蝼蚁,佝偻着腰背,踩着湿滑的跳板,将那些沉重的酒瓮艰难地搬运上岸。他们大多赤着脚,脚底被碎石和冰凉的河水冻得乌紫开裂,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监工是几个满脸横肉的色目人,手持缠绕着铜丝的马鞭,稍有迟缓,鞭影便带着尖啸落下,在民夫们早已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炸开新的血痕。惨哼声、皮鞭声、监工的咒骂声,在寒冷的夜色中回荡,与相府前庭的笙歌燕舞形成令人窒息的交响。
“快!快!误了相爷的‘只孙宴’,剥了你们的皮!”一个领头的色目监工操着生硬的汉话咆哮,一脚踹在一个因力竭而踉跄的民夫腰眼上。那民夫惨叫着,连同肩上的酒瓮一起滚落冰冷的河水中,激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岸上的监工和其他民夫竟无一人敢去救援,只有麻木的恐惧。
王着藏在暗处,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他看着那在冰冷河水中挣扎、渐渐沉没的身影,看着岸上如同行尸走肉的民夫,看着监工们狰狞的面孔……白日巡城时目睹的一切苦难,此刻都浓缩在这方寸之地!这哪里是运酒?这是在榨取民髓,是在用活人的血肉浇灌权贵的酒池肉林!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悲愤,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就在这时,相府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几名衣着光鲜的仆役簇拥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那管家趾高气扬,扫了一眼忙碌的现场,尖着嗓子吩咐:“相爷吩咐了,宴席已开,速速取几瓮最好的‘紫玉浆’送去暖阁!要快!贵客们都等着呢!”
监工头子连忙点头哈腰,亲自跑到岸边一堆刚卸下的酒瓮旁,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造型尤为精美、约莫半人高的陶瓮。这瓮通体施深紫色釉,在灯火下流淌着神秘的光泽,瓮身上以错金技法镶嵌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图案,鹰眼处镶嵌着细小的宝石,锐利逼人,显然是贡酒中的极品。
“快!把这个送去暖阁!小心点!摔了它,你一百条贱命也赔不起!”监工头子将酒瓮递给一个看起来还算壮实的年轻汉人匠人,厉声叮嘱。那匠人穿着单薄的葛布短衫,冻得嘴唇发紫,双手粗糙布满老茧,一看便是被临时征调来的手艺匠人。他吃力地抱起沉重的酒瓮,小心翼翼地跟在管家身后,向灯火通明的后门走去。
王着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错金海东青酒瓮。那翱翔的猛禽,金灿灿的羽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泽,仿佛在嘲笑着岸上那些佝偻的身影和河水中无声消逝的生命。他下意识地跟随着那匠人的身影,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悄然潜行至相府后墙下一处堆满杂物、灯光昏暗的死角,这里能隐约窥见暖阁方向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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