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京东路登州府。春寒料峭,垄上麦苗青黄未接,四野萧索。阿云跪于父母坟茔前,新土犹湿。她年方及笄,粗布麻衣裹身,更显纤弱,唯有那双眸子,蕴着不合时宜的倔强与哀愁。三炷残香青烟袅袅,熏得人眼涩。
“云儿,”身后传来叔父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事已至此,非汝任性之时。魏氏乃本乡大族,魏大虽……年齿稍长,然家道殷实。此婚一成,旧怨可泯,汝终身有靠,汝父汝母泉下亦得瞑目矣!”
阿云肩头一颤,未回头,只盯着坟前摇曳的纸幡,声音喑哑如裂帛:“叔父,孝期未满,强订婚约,于礼法何存?况那魏大……”她想起集市上偶遇,魏大面目粗陋,涎笑不堪,浑身酒气熏人,胃中一阵翻搅,“云宁死不从!”
“混账!”叔父怒斥,枯瘦的手掌拍在冰冷石碑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魏家肯放下旧嫌,已是天大脸面!汝欲使两族再起干戈,陷亲族于水火乎?休再多言,三日后纳吉!”
叔父拂袖而去,脚步声沉重,踏碎了坟前死寂。寒风卷起纸灰,打着旋儿扑在阿云苍白的脸上。她抬手,狠狠抹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锐痛钻心。坟头衰草瑟瑟,似父母无声悲泣。她猛地抬头,望向阴沉天际,眸中那点倔强的星火,骤然烧成一片冰冷的决绝烈焰。昏鸦聒噪掠过枯枝,投下不祥暗影。
三日后,夜浓如墨。魏大简陋的泥屋隐在村西槐树阴影里,鼾声如雷,破窗而出,搅动着沉沉夜色。屋内浊气熏人,酒气混着汗馊。一道纤细黑影狸猫般翻过矮墙,落地无声。阿云紧抿着唇,脸上蒙着粗布,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手中紧攥一把家中劈柴的短刃,刃口在透过破窗的微薄月光下,闪着幽冷的芒。
她屏息靠近土炕。魏大仰面酣睡,咧着嘴,涎水蜿蜒至枕畔。阿云心跳如鼓槌擂胸,几乎破腔而出。恨意与恐惧交织,瞬间攫住她所有心神。她闭眼复又睁开,再不犹豫,手中利刃裹挟着风声与积压的屈辱绝望,狠狠劈下!
“噗嗤!”
刃锋入肉之声沉闷可怖。魏大剧痛惊醒,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嗷——!”他下意识翻滚,躲开要害。阿云一击未中要害,更添狠戾,刀光如雪片纷飞,不管不顾地乱砍下去!肩臂、胸口、大腿……鲜血喷溅,温热腥咸的液体溅了阿云一脸。黑暗中,魏大凄厉的呼救撕破夜幕:“杀人了!救命!救命啊——!”
混乱中,刀锋猛地一顿,似是砍中硬物。魏大撕心裂肺的嚎叫陡然拔高!一根断指,裹着血污,滚落炕沿。阿云脑中“嗡”地一声,方才的狠绝如潮水退去,只剩一片冰冷的空白和刺鼻的血腥。她丢了刀,转身撞开虚掩的破门,没入无边黑暗。
村中犬吠四起,火把如游龙般迅速汇聚,照亮了泥屋门口那滩迅速蔓延的、暗红的血,和半截触目惊心的断指。
登州县衙,明镜高悬匾额下,气氛肃杀。县令面沉似水,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刁妇阿云!谋杀亲夫,罪证确凿,十恶不赦!依律,当判斩立决!画押!”
堂下,阿云麻衣浸染血污与尘土,双手被铁链紧锁,面色灰败如死人,唯有眼神深处,仍残存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她抬头,哑声道:“民女……未嫁。”
“强词夺理!”县令须发戟张,“婚书已定,六礼虽未全,亦是汝夫!谋杀亲夫,罪加一等!”
就在衙役欲强按阿云画押之际,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自堂外传来:“且慢!”
新任登州知州许遵,一身青袍常服,步履从容踏入堂中。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堂上血腥狼藉,最终落在形容枯槁的阿云身上,眉头微蹙。
“许大人!”县令慌忙起身见礼。
许遵略一颔首,目光转向县令:“王县令,此案尚有疑窦。据本官查知,阿云父母新丧,孝期未满。依《宋刑统》,‘诸居父母丧……而嫁娶者,徒三年。’其叔父所立婚约,于法无效!婚约既无,何来‘亲夫’之说?阿云所犯,当为‘谋杀人伤而不死’之罪,且其被捕时未及远遁,情状近于‘被囚禁而首露’,合当减等论处!岂能妄动极刑?”
“这……”王县令语塞,额角渗出冷汗,“大人明鉴!然婚约乃两家之诺,乡里皆知。若轻易废之,恐伤风化,更激魏氏之怒……”
“法者,天下公器!”许遵声音陡然转厉,清越如金石交击,“岂能以乡愿私情而屈法?若因循苟且,畏惧豪强,要这律法何用?要这官袍何用?”他袍袖一拂,凛然生威,“此案疑点重重,量刑过重,本官驳回!当具文上报大理寺、审刑院,请朝廷明断!”
一纸公文,裹挟着登州的血腥与法理之争,如离弦之箭,射向千里之外的汴京皇城。
汴梁,大内紫宸殿。熏炉吐瑞,龙涎香幽,却压不住殿中无形的锋锐之气。年轻的宋神宗赵顼端坐御座,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阶下,两位当朝重臣,如渊渟岳峙,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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