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五年的冬尾,寒气如铁,沉沉压着京城西郊一片破落瓦舍。日头早早就坠了,只在天边残留一抹惨淡的灰白,映着几处歪斜屋脊上枯草摇曳的暗影。四下里寂寥无声,唯有西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尘土,呜呜咽咽穿过断壁残垣,吹得当中一处残破戏台顶棚上几片朽烂的油毡布噼啪作响,像是谁在暗处拍着巴掌。
戏台本身也显出倾颓之势,台板裂缝里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伶仃地在风里抖索。台前空地,散乱堆着些朽坏的箱笼、断了腿的条凳。这“残音班”的匾额,斜斜挂在歪倒的门柱上,漆皮剥落殆尽,字迹模糊,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腐朽气。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破败之中,戏台中央,却立着一个活物。那人身形瘦削,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半旧青布棉袍里,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下颌一道深刻而扭曲的疤痕,宛如蜈蚣盘踞。铁面之下,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台前三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学徒身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稚嫩而带着颤音的唱腔,在寒风中艰难地挤出。是《牡丹亭·游园》的“步步娇”。唱的是杜丽娘见春色如许,心旌摇曳。可眼前这光景,哪有一丝春意?
“停!”嘶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钝刀在粗陶罐上刮过,骤然划破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那铁面人一步踏前,手中戒尺带起一股冷风,精准地抽在一个约莫十二三岁、身形单薄的少年小腿胫骨上。
少年闷哼一声,痛得浑身一缩,脚下踩着的寸许厚“跷”(模仿缠足的木质假脚)本就极难站稳,此刻更是踉跄欲倒。他慌忙调整,水袖却已乱了章法。
铁面人——柳含烟,残音班那神秘莫测、人人畏之如虎的班主——逼近一步,玄铁面具几乎要贴上少年惨白的脸。那嘶哑的嗓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凿进听者的骨头缝里:
“腔是骨!情是魂!骨软魂散,唱什么杜丽娘?你当是村头野庙会,胡乱嚎丧么?”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少年的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面具上那毫无生气的孔洞,“眼神!‘摇漾春如线’!春在何处?线在何处?你的‘情’呢?喂了狗么?!”
少年被她眼中骇人的厉色与那冰冷的铁面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有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冷汗顺着他额角滑下,在下颌那道与他师父如出一辙、却浅淡许多的旧疤上蜿蜒出一道水痕。
柳含烟仿佛被毒蝎蛰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少年脱力般晃了晃。她胸腔剧烈起伏,铁面下发出拉风箱般粗重的喘息,袖口处,一点森寒的金属冷光倏地一闪而逝。那是她片刻不离身的匕首。
“废物!”嘶哑的怒斥炸响。柳含烟再不容情,左手闪电般抄起台边一只破旧木桶。桶里是庆叔刚打来不久预备擦洗台板的井水,此刻已冻得浮起一层薄冰碴子。她臂上枯筋暴起,竟将那沉重木桶抡圆了,整桶冰水挟着刺骨的寒气,兜头盖脸泼向那少年!
刺骨的冰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少年浇了个透心凉。单薄的粗布练功服紧贴皮肉,冰冷刺骨的水顺着脖颈、袖口、裤腿疯狂灌入。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濒死小兽般的惨嚎,“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冰冷的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翻滚,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次抽搐,下颌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疤痕便随之扭曲跳动,如同活物,在暮色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冰冷的水珠混着痛苦的泪水,在他青紫的脸上肆意横流。
另外两个小学徒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如同两尊冰雕,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用惊恐欲绝的眼神死死盯着地上翻滚哀鸣的同伴,又惶惑地瞟向那尊带来无边恐惧的铁面煞神。
柳含烟扔开空桶,木桶“哐当”一声滚落台下,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看也不看地上挣扎的少年,冰冷的目光扫过剩下两个噤若寒蝉的学徒,嘶声道:“戏比天大,命比纸薄!唱不好,不如冻死干净!起来!接着唱!”
地上的少年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四肢却因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不听使唤,徒劳地在湿冷的台板上抓挠。
就在这时,戏台侧后方一道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同样破旧灰布棉袄的老者探出身来。他脸上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眼神却沉稳而忧虑。正是庆叔,柳含烟仅存的老仆,残音班实际的管家。他看了一眼台上的惨状,眉头紧锁,却并未立刻上前,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悄然缩了回去,仿佛不忍再看。
柳含烟对庆叔的出现恍若未觉,她的全部心神都被一种更深的、燃烧了十年的炼狱之火所占据。冰水泼出的刹那,眼前少年痛苦翻滚的景象,猛地与另一个画面重叠——雕梁画栋、披红挂彩的精致画舫,秦淮河上旖旎的脂粉香与丝竹声……她,那时还不是“残音班主”,而是名动金陵、色艺冠绝群芳的“活杜丽娘”,柳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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