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门庭,煌煌如昼。时值吏部右侍郎赵世铭夫人四十整寿,虽非整秩,然以侍郎今时之位望,趋奉者亦如过江之鲫。天色未暗,府门前早已是车马填咽,冠盖云集。朱漆大门洞开,两溜儿垂手侍立的青衣小厮,个个屏息凝神。门楣高悬两盏硕大的琉璃宫灯,映得阶下石狮双目炯炯,威势迫人。门内,一水儿的大红灯笼自仪门直挂至正堂,红光流泻,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尽数染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粘稠的朱赤。
这红,汹涌地泼洒在残音班一行人脚下。班主柳含烟,玄铁面具覆面,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裹着枯瘦身躯,在这满目喧嚣奢靡的朱门锦绣里,突兀得如同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她身后,几个抬着简陋戏箱的学徒,更是缩肩塌背,眼神惶惑,被这泼天的富贵与无形的威压震慑得大气不敢出。
“磨蹭什么?快着点!仔细脚下的金砖,磕碰坏了,卖了你们这破班子也赔不起!”引路的赵府管家,方才在残音班后台吃了那无声杀气的暗亏,此刻回到自家地盘,气焰复炽,言语间极尽刻薄,三角眼斜睨着柳含烟,满是轻蔑。
柳含烟恍若未闻,面具下的目光穿透眼前穿梭的华服宾客、晃动的珠翠宝光,死死钉在远处正堂那喧闹的中心。十年血海深仇凝成的冰棱,在她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旧日的剧痛,袖中那柄淬毒匕首,冰冷地贴着腕骨,提醒着她此行的唯一目的——索命。
管家将他们引至正堂西侧耳房,权作临时后台。此处虽非主家日常所用,却也铺着厚实的猩红毡毯,陈设着花梨木的桌椅,比之残音班那四面透风的破败驻地,已是天上地下。然而这暂时的“体面”,在柳含烟眼中,不过是仇敌府邸的又一层伪装。
“班主……”小蝶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已换好杜丽娘的行头,一袭水色绣折枝玉兰的褶子,外罩月白绣花帔,头上珠翠虽不甚华贵,却也清雅。只是那张年轻的脸庞,在后台几盏明晃晃的牛油大烛映照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赵府的煌煌气势、管家的刁难、尤其是柳含烟那刻入骨髓的冰冷指令,都化作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
柳含烟猛地转身,铁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她一步逼近小蝶,枯瘦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小蝶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迎向自己面具后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
“看着我!”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台下那个,穿着紫蟒袍、假惺惺笑着的,就是赵世铭!看清楚!记住他的脸!记住他当年是如何赌咒发誓,又是如何亲手灌下毒药、毁我容颜!”
柳含烟的手指冰冷刺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小蝶的骨头。她凑得更近,铁面具几乎贴上小蝶的额头,那嘶哑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直钻入小蝶的耳蜗深处:
“他欠下的血债,今日,便用你的眼、你的声、你的身段,一笔一笔讨回来!让他看!让他想!让他夜夜惊梦,不得安宁!唱!把他的魂,给我勾出来!钉死在戏台上!”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火的铁钉,狠狠楔入小蝶的灵魂深处。她浑身剧震,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在那极致的恐惧之下,一股被柳含烟十年恨意浸染、扭曲的决绝,竟也如毒藤般悄然滋生。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眼中惶惑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玉石俱焚的凛然。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柳含烟这才松手,目光扫过小蝶唇上那抹因用力咬啮而格外鲜艳的胭脂红,如同凝固的血。她不再言语,只冷冷一指通往戏台的厚毡门帘。
正堂之内,暖香氤氲,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堂前一座精巧的楠木戏台,此刻珠帘半卷。赵世铭端坐主位,身着簇新的石青色五爪九蟒蟒袍,腰束玉带,头戴镂花金座红宝石顶冠,正是正三品大员的威仪。他年近四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三缕清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一抹矜持而疏离的笑意,正与身旁一位同样身着蟒袍的同僚低声谈笑,眼神看似专注,深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惯常的敷衍。
“……听闻这残音班,新近得了个小旦,身段唱腔颇有几分古意,不似时下那些咿呀乱嚷的花部腔调。”赵世铭端起面前的粉彩团蝠寿字小盖碗,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哦?能让赵侍郎入耳的班子,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同僚笑着附和,目光也投向那空寂的戏台,“下官也久闻昆山水磨腔之妙,奈何近年京中,竟成广陵散矣。”
两人正说话间,堂内丝竹管弦之声骤起,清越悠扬,正是昆笛引领的引子,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缠绵韵味,在这满堂喧嚣中,竟奇异地辟出一方清泠之地。珠帘被两名青衣小厮缓缓挑起。
一缕清泠的笛音,如初春融化的雪水,自弦索间流淌而出,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嚣。紧接着,月琴、三弦、笙箫次第相和,织成一张缠绵悱恻的网。那调子,不是京中时兴花部的高亢火爆,而是久违了的、带着江南水汽的昆山水磨腔,幽咽婉转,丝丝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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