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脉,如同一头由青灰色岩石铸就的远古巨兽,沉默地匍匐在冀州平原的尽头,用其巍峨险峻的脊背,将天地分割开来。
一只苍老的手死死抓住从悬崖峭壁上垂下的绳索,手背上青筋毕露,每一根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惨白。汗水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顺着粗糙的麻绳向下流淌,让本就艰难的抓握变得愈发湿滑。
镜头缓缓拉开,现出那只手的全部主人。当朝工部尚书钱秉义,正脸色煞白地吊在离地百丈的半空之中。他脚下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头顶是仿佛被刀斧劈开、与天际线呈绝对垂直的狰狞绝壁。山风如鬼哭狼嚎般从耳边刮过,将他那身早已被泥水浸透的二品官服吹得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之上,显出一种近乎于荒诞的狼狈。
他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这位在大周营造行当被奉若神明的三朝元老,正以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悲壮方式,进行着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勘探。
为阻止林乾那个在他看来足以掏空国库、葬送数十万民夫性命的“疯狂计划”,钱秉义亲自带领了一支由帝国最顶尖的舆地师、石匠与营造宗师组成的勘探队,深入太行山腹地。他要用事实,用这片土地上最无可辩驳的物理法则,来向那位年轻的元帅、向御座之上的新君证明——此路,不通。
然而,太行山用它那沉默了亿万年的伟力,将这位技术权威的毕生骄傲,碾得粉身碎骨。
他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陡峭得近乎九十度的绝壁,让所有传统测量工具都失去了作用,最老练的舆地师也只能用最原始的结绳法,冒着生命危险一寸一寸地估算。坚硬到足以让金石迸裂的花岗岩,让从京城武库中特调而来的、最锋利的百炼钢钎都纷纷卷了刃,半日的功夫也只能凿出不过数寸的浅坑。
更可怕的是山中那变幻莫测、如同孩童喜怒般无常的天气。一日之内,暴雨、冰雹、浓雾交替出现。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下一刻便已是寒风刺骨。钱秉义和他那套建立在“修桥铺路”、“逢山开道”经验上的庞大知识体系,在这座不讲任何道理的巨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半个月下来,最初那份“以正视听”的雄心壮志,早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整支勘探队都已狼狈不堪,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更有一名石匠与一名年轻的舆地师,在进行悬壁测绘时不慎失足,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消失在了下方的云海之中,尸骨无存。
那两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成了压垮钱秉义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夜,前线勘探营地。
简陋的牛皮帐篷被山风吹得呜呜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帐外哭泣。一盏昏黄的马灯,将钱秉义那枯瘦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潮湿的帐壁之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面前的木案上,摊着一张用油布精心保存的堪舆草图。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无数个代表着“绝路”与“天堑”的红色叉记,仿佛一张被判了死刑的罪犯供状。这位一生都与山川河流打交道,自信能“人定胜天”的三朝老臣,此刻正呆呆地看着那张图,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竟是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他输了。不是输给了林乾,而是输给了这座山,输给了这片他穷尽一生都未能完全理解的天地。
许久,他缓缓地抬起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他提起笔,饱蘸了浓墨,想要将这半个月来的所有绝望与技术论证,都凝聚于笔端。
然而,那只曾绘制出无数宏伟蓝图、稳如泰山的手,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竟是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写不出来。
最终,他用左手死死按住自己颤抖的右手手腕,才勉强让笔尖落在了纸上。他就以这样一种屈辱而又艰难的姿态,一笔一划地,写就了一封充满了悲观论调与海量技术细节的报告。
“……臣秉义,沐皇恩,掌工部三十七载,平生所学,皆在营造之术。然今日亲至太行,方知人力有时而穷,天威断不可犯……此地山势之险,岩层之坚,远超典籍所载万倍。若强行开山,则所需之人力物力,十倍于前朝之运河,而其功,不过十之一二。纵能以百万之民夫、十年之光阴,或可凿开一径,然此径沿途,风雪冰雹,崩塌坠石,断非‘铁路’所能通行……”
他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浸透了一位老臣最后的、也是最真诚的血泪。
“……臣恳请陛下,恳请大元帅悬崖勒马,为那数十万即将投入此无底深渊之生民计,为我大周尚不丰裕之国库计,改道而行!此非臣一人之言,乃是这太行山,对我大周发出的最后警示啊!”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整个人虚脱般地瘫倒在冰冷的行军床上,任由老泪纵横。
三日之后,大元帅府。
苏明哲亲自将这份由八百里加急送回的、还带着一丝太行山寒意的报告,恭敬地呈现在了林乾的面前。他亲眼看着钱秉义的队伍是如何出发,此刻又看着这份字字泣血的报告,心中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强烈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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