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日,天光清澈得晃眼。阳光透过出租车蒙尘的车窗,在我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父母一左一右护着我,动作谨慎得仿佛在搬运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王强默默地将零碎物品归置进后备箱,又细致地扶我坐稳。当车子驶离医院,将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日夜抛在身后,我靠在椅背上,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送至我家楼下,王强将物品逐一拎上楼。他站在门廊阴影里,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裤缝,黝黑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叔,姨,碧华……地里还有活儿,我先回了。”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里面藏着难以掩饰的牵挂。
父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疏离。母亲则挂上程式化的笑容:“这些天辛苦你了。” 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王强讷讷地应了声,最后深深望我一眼,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下楼。我望着他宽厚却略显落寞的背影,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病房里他日夜守着的那些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王强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赶回村里。离自家田地还有老远,就看见地头乌泱泱围着一圈人,吵嚷声像沸水一样炸开了锅。他心下一沉,暗道不好,赶忙加快了脚步。
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娘带着哭腔的埋怨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瘦小的身子气得发抖,拳头像是不知轻重般捶在他的后背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些天死到哪里去了?!你睁眼看看!地里的棉花苗都快烤成干柴火了!这收成怎么办?这日子你还过不过了?!”老太太又急又心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大嫂,那个中等身材、齐耳短发、眉眼间透着精明的女人,双手叉着腰,嗓门又尖又亮,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强子!你真是越来越没谱了!自家十五亩地,心里就没杆秤吗?要不是我跟你二嫂手脚麻利,赶紧把塑料布掀开透透气,这点苗子早就死绝了!你倒好,影子都摸不着一个!到底是去干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她的话语像连珠炮,每个字都带着埋怨和刨根问底的架势。
二嫂个子高挑,扎着一条乌黑油亮的马尾辫,是个干活利索的实在人。她没像大嫂那样高声大气,但眉头紧紧锁着,语气里是实实在在的焦灼:“强子,南头那三亩地我顺带手给你掀开晾着了。可你看这苗子,蔫了一半不止,今年这收成…唉!你这么大个人了,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到底出啥事了?”她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对庄稼的心疼和对生计的担忧。
左邻右舍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指指点点,场面乱成一团。王强被围在中间,像个犯了错被当场抓住的孩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急出了汗。他使劲挥了挥手,提高了嗓门,试图压过众人的声音:“都静一静!听我说!我有急事!是真有急事!现在别问了,等以后…以后大家自然会明白!”
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把看热闹的乡邻们劝散。焦黄蔫巴的棉苗跟前,只剩下自家人。王强看着眼前这片惨淡的景象,又看看家人们焦急、疑惑甚至带着责备的脸,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把胸腔里的浊气都吐了出来,然后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就是这么回事。碧华…就是上回来过咱家的那个城里姑娘,得了急症,阑尾炎,在医院动了手术。她一个人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我…我总不能撇下她不管。都怪我,早知道她当时不想吃番茄,我就不该硬劝…”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语气里满是自责。
刚才还弥漫着火药味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嫂眼里的精明和咄咄逼人褪去了些,撇了撇嘴,最终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二嫂叹了口气,语气彻底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么档子事…救人要紧,庄稼…唉,损失了就损失点吧,人没事比啥都强。”
王强的娘,那个瘦小、平日里总带着点“各家自扫门前雪”神态的老太太,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既然是这么个情况,那…那我们老王家不能不懂礼数。挑个日子,我和你嫂子、姐姐们,得备上礼,正正经经去看看人家姑娘。这姑娘…遭罪了。”
站在一旁的小姐(注:根据用户补充,王强的“小姐”实为比王强岁数大的姐姐,王强有两个姐姐,这个是小姐,大姐没来。)也轻声开口,她性子比王强沉稳些,说话也更有分量:“咱娘说的是,强子这事做得在理。人家姑娘孤身在外遇到难处,咱不能看着不管。庄稼的事,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总能过去。去看望是应该的。”
王强娘用袖子擦擦眼角,沉默片刻,下定决心:既是这样,我们得备上礼,正正经经去看人家姑娘。
王强看着家人态度,心里那沉甸甸的,他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几天后一个上午,王强果真领着全家人提着礼物来了。我妈闻声出来时笑容客气:“他婶子来了,快请进!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太见外了!” 我爸点头招呼,神色依旧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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