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马伯庸就醒了。他不是睡醒的,是被外头过分的安静惊醒的。
他躺在床上仔细听了半晌。起初只觉得是醒得早,待凝神细听,才发觉这安静不对劲——岂止是没有人声,连后院那窝麻雀的啁啾、墙角秋虫的窸窣,竟都一概不闻。这府邸像是被人抽干了魂,只剩下一具华丽的空壳。
他起身推开窗,一股带着露水腥气的凉风钻进来。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粗使丫头在扫地,动作慢得像在泥里拖,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两人离得老远,别说交谈,连眼神都不敢往对方那边瞟。
该去回事处了。他仔细整理好衣袍,推门出去。
回廊里遇见两个抬着热水的小厮。要搁在往日,这两人早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喊马管事,讨个赏钱或是打听点新鲜事。可今日,他们只是飞快地看他一眼,脑袋垂得更低,脚步不停地从他身边溜过去,像两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今日这水......马伯庸下意识开口,想问水温可合适。
回管事,是按旧例烧的!其中一个小厮猛地站住,抢着回答,声音又急又高,倒把马伯庸吓了一跳。
他摆摆手,两个小厮如蒙大赦,抬着水桶飞快地走了。
回事处的院子里,已经等着几个来领对牌办差的管事。要是在往常,这会儿早就三五成群地聚着,交换着府里府外的消息,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可今日,每个人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贴着墙根站着,彼此之间恨不得隔开八丈远。
这时,一个面生的小丫头端着茶盘过来,不小心踩到松动的地砖,茶盏摔得粉碎。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开,所有人都像被针刺般猛地一颤。
那丫头吓得脸色惨白,扑通跪地。管事妈妈冲过来,不是先扶人,而是劈手一个耳光:作死的小蹄子!这时候弄出这等声响,存心惹祸上身不是?
更让人心寒的是,周围那么多管事,竟无一人出声劝解,反而齐齐背过身去,生怕与这沾上边。马伯庸看见那丫头绝望的眼神,心里一阵发冷——昨日还是笑语晏晏的姐妹,今日就能眼睁睁看你跌入泥潭。
老钱,马伯庸走到相熟的采买管事身边,压低声音,今日这是......
钱管事浑身一激灵,像是被马蜂蜇了似的,猛地往旁边挪开半步,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马、马管事早。今日天凉,多穿点,多穿点......
说完就扭过头去,死死盯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仿佛那鞋面上能开出花来。
马伯庸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也不再说话,找了个角落站定。
时辰到了,回事处的门一声打开。往日这时候,早就有人抢着往前挤。可今日,几个管事你推我让,竟是谁也不肯第一个进去。
马管事,您先请。钱管事把他往前推。
不不,李管事资历老,该李管事先。
最后还是回事处的婆子看不下去,指着最前头的人:磨蹭什么?赶紧的!
被点到的管事这才硬着头皮进去。
轮到马伯庸时,他把采买单子递上去。那婆子接过单子,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又抬头把他打量了两回。
这青藤纸......一定要城南王记的?
是,府里历来都用他家的。
上个月不是试过城东李记的么?
试过了,不如王记的耐用。
婆子了一声,在单子上画了个圈,却还不肯给对牌:前日厨房报损的清单,你可核对过了?
核过了,与库房记录无误。
当真无误?要不再去查查?婆子眯着眼,万一有差错,到时候追究起来......
马伯庸心里叹气,知道这是怕担责任。他耐着性子:若妈妈不放心,我这就再去核一遍。
婆子这才慢吞吞地摸出对牌,递到他手里时还再三叮嘱:仔细收好,丢了可是大事。
从回事处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若是往常,这会儿各房都该热闹起来,送水的、传话的、领东西的,人来人往。可今日,廊下空空荡荡,偶尔走过一两个人,也都是贴着墙根,脚步匆匆。
他往账房去交单子,短短一段路,竟遇见三拨巡查的婆子。个个板着脸,眼睛像钩子似的在过往的人身上刮来刮去。
账房的老刘更是小心得过分。一张普通的采买单子,他对着日光看了又看,还用指甲在墨迹上刮了刮。
别刮了,马伯庸忍不住说,昨儿个才领的墨。
老刘讪讪地放下单子,却又指着上面的数字:这裱糊用的糨糊,怎么比上月多了一钱银子?
糯米涨价了。马伯庸耐着性子解释,上月就报备过。
是么?老刘翻出上月的账册,一页页地查对起来。
等从账房出来,已是晌午。若是往常,这会儿厨房该飘出饭香,下人们也该三五成群地往食堂去。可今日,空气里只有死寂。
他去大厨房领饭,发现往日里总是堆得满满的食盒,今日竟少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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