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连下了三日。不是夏日那种痛快淋漓的暴雨,是春日里黏稠阴冷的霪雨,细密连绵,无休无止,将整座宫城浸透在一种湿漉漉的、化不开的灰青色里。雨水顺着丽正殿新换上的、更加厚重的门帘边缘渗进来,在门内金砖上洇出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和淡淡的霉味。
李承乾被移到了西偏殿。这里比正殿更小,更暗,窗棂更高,透进来的天光被切割成惨淡的几缕,终日难以照亮角落。炭盆倒是给了,火却总是烧得不旺,勉强驱散寒意,却烘不干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潮湿。新调来的宫人只有两个,都是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手脚麻利,眼神却从不与他对视,送饭、收拾、添炭,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做完便迅速退到外间,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里的晦气沾染。
也好。清静。
脸颊上的指痕早已消退,只留下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淤青,嘴角的裂口也结了痂。身体上的痕迹总是消失得很快。混沌珠最近异常安静,连那点惯常的、微弱的温润感都消失了,像是也在这场无休止的阴雨里蛰伏了起来。
外界的消息被彻底隔绝。他不知道李恪是生是死,不知道父皇的怒气消了没有,也不知道杨妃如今是何光景。这西偏殿像一个被遗弃的、浸在雨水里的孤岛,只有雨声,永恒的、单调的雨声,敲打着瓦檐,窗棂,地面,一声声,一下下,像是某种缓慢而无情的计时。
李承乾大多数时间就坐在那张对着高窗的硬木椅子上,看着那几缕惨淡的天光在潮湿的墙壁上移动,变化,最终被更深的暮色吞噬。他不摆弄石头了,也不碰弹弓——那把旧弹弓和李恪留下的几颗黑石子,不知被宫人收拾到了哪里,或许已经丢了。胸口内袋里,那块晋阳黑石和丝绦疙瘩还在,贴身放着,沉甸甸的,是他与外界、与过往仅存的、沉默的联系。
他就这么坐着,听着雨,感受着胸口那点冰冷的重量。脑子里空茫茫的,没什么具体的念头。李恪满脸是血的样子偶尔会闪过,但很快又被雨声冲刷掉,留不下什么痕迹。像看了一场不太精彩的皮影戏,角色惨叫倒下,幕布拉上,只剩下观众席空荡的回音。
第三日傍晚,雨势似乎小了些,从连绵的雨丝变成了断续的、有气无力的雨滴。天色比往日更早地暗沉下来,不是夜幕降临那种暗,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汽的铅灰色,压在宫殿飞檐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阵极其突兀的、撕裂般的钟声,陡然从太极宫的方向传来!
“咚——嗡——!!!”
沉重,悠长,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震颤,穿透雨幕,穿透厚重的宫墙,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撞进西偏殿,撞进李承乾的耳膜,然后余音袅袅,在潮湿的空气里反复回荡,久久不散。
不是报时的钟。也不是庆典的钟。这钟声……太沉了,太长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恸?或者说,宣告?
李承乾猛地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一直沉寂的混沌珠,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不是温润的暖流,而是一股极其尖锐、极其冰冷的寒意,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他的意识,又闪电般退去,只留下灵魂深处一阵尖锐的耳鸣和空荡荡的回响。
他捂住额头,手指冰凉。
殿外,似乎隐隐传来压抑的、被雨水模糊了的骚动。脚步声,低语声,还有……隐约的、被极力克制的啜泣?
那两个木偶般的宫人,此刻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僵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活人的、清晰的惊惶和不知所措。
钟声还在余韵里颤抖。
李承乾放下手,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扇高高的窗下。他踮起脚,也只能看到窗外铅灰色天空的一角,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湿漉漉的殿宇飞檐。
但他好像……明白了。
胸口内袋里,那块黑石紧贴着皮肤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清晰的、持续的寒意,比窗外的雨更冷。
李恪。
那个鲜活的、杏子红的、叽叽喳喳的“活玩具”。
好像……彻底坏掉了。
游戏结束了吗?还是……换了一种更彻底的玩法?
李承乾站在窗下,仰着头,听着那钟声最后的余韵彻底消散在渐渐沥沥的雨声里。
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那双映着窗外铅灰色天光的眼睛,在昏暗的殿内,显得格外幽深,沉静。
像两口刚刚被投入了重石的、深不见底的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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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的“薨逝”,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黑色裹尸布,沉甸甸地覆盖了整座宫城。连绵的阴雨成了最应景的哀乐,将原本该有的嚎啕与喧嚣都闷在了湿冷的空气里,只剩下无处不在的、压抑的悲恸和一种令人骨头发寒的静默。
丧仪按制进行,繁琐而沉重。但这一切,都与西偏殿那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无关。没有人来告诉李承乾任何消息,也没有人提及他在这场“意外”中扮演的角色——无论是无心还是有罪。他就像一件沾染了不祥的旧物,被彻底封存,等待着被时间或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志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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