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江南,本该是细雨如酥,烟柳画桥的时节。今年的倒春寒却来得格外凌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整座金陵城,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脏抹布,随时要将这座六朝金粉地彻底捂死。凛冽的北风如同淬了冰的钝刀,一下下刮过鳞次栉比的屋脊,卷起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行人。
城西,菜市口。
浓重的血腥味,即便是在这样凛冽的风里,也固执地弥漫着,挥之不去,渗进每一寸铺地的青石板缝隙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浆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
余尘,或者说,曾经名动京城的“玉面修罗”余尘,此刻正被死死按在冰冷、湿滑、早已被暗红色血浆浸透的刑台上。粗粝的麻绳深陷进他的皮肉,手腕脚踝处传来骨头几乎要被勒碎的剧痛。他被迫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跪伏着,额头抵着那层黏腻湿冷的血污,视线被散乱黏结、沾着血块的黑发遮挡,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污浊的地面。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
“时辰到——!”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刺得人耳膜生疼。
余尘猛地抬起头,试图穿透眼前模糊的血色和散乱的发丝。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一线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了监斩台右侧那个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玄青色武官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在肃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伸长了脖子,带着或麻木或兴奋的表情盯着即将被处决的自己,只是微微侧着身,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似乎眼前这场残酷的处决与他毫无干系。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悬在腰侧佩刀的鲨鱼皮刀柄,指节分明,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林晏。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余尘濒死的魂魄上。
是他!那个在最后关头,用一道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军令,彻底封死了自己所有生路的人!那个站在权力阴影里,一手将自己推向这万劫不复深渊的幕后推手!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痛楚,如同滚沸的岩浆在濒临枯竭的血管里奔涌、咆哮,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烧成灰烬!
“行刑——!”
鬼头大刀反射着天光,带着令人牙酸的破空厉啸,猛然斩落!
剧痛尚未完全传递到神经,无边的黑暗已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意识。只有林晏那玄青色的、冷漠疏离的侧影,如同最深的烙印,灼烧在灵魂深处,成为意识沉沦前唯一清晰的画面。
……
黑暗。粘稠、厚重、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置身于宇宙初开前的混沌。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意识的深渊里漾开微弱的涟漪。
紧接着,是声音。最初是模糊的、遥远的嗡鸣,像隔着厚厚的棉絮。渐渐地,那嗡鸣开始有了轮廓,是风穿过竹林的呜咽,是屋檐下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的单调嘀嗒,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然后是触觉。冰冷,坚硬,硌得骨头生疼。身下是某种粗粝的、带着凉意的平面。不再是刑台那令人作呕的黏腻血浆。
最后是嗅觉。一股极其清冽、微带苦涩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泥土被雨水打湿后特有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淡雅的墨香?这气息陌生又熟悉,霸道地驱散了记忆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余尘猛地吸了一口气!动作牵动了颈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利刃斩断的幻痛,让他喉头一紧,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火辣辣地疼。
“咳!咳咳咳……”他蜷缩起身体,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腑震碎。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痛苦地转动。他奋力地、一点一点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光线有些刺目。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陋的屋顶。几根歪歪扭扭、未经仔细打磨的梁木裸露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略显陈旧的茅草。几缕天光从茅草缝隙里顽强地挤进来,在昏暗的室内投下几道细细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坚硬、铺得并不平整的泥土地面。环顾四周,这屋子极小,不过丈许见方,墙壁是用黄泥混着稻草夯筑而成,粗糙得硌手。靠墙放着一张摇摇欲坠的矮桌和一张缺了腿、用石块垫着的木凳。角落里堆着些农具和柴禾,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柴草气息。
这是一个极其穷困的农家小屋。
余尘挣扎着坐起身,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他低头,摊开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双少年人的手。指节略显纤细,掌心虽有薄茧,却远不如前世那双因常年握刀而布满厚厚硬茧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缝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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