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不是那种诗意的、流纱似的薄雾,是浓得化不开、黏腻冰冷的尸蜡,一口一口吞噬了整座江城。瓦棱滴着水,檐角没入灰霾,更夫蜷在角落里打盹,连梆子声都闷得透不过气,被这无所不在的湿重摁死在青石板的缝隙里。世界缩成一个潮湿阴晦的牢笼,灯火是牢笼里奄奄一息的囚徒,晕开小小一团昏黄,勉强照见脚下几步湿滑的路。
废弃的军阀仓库像一头蛰伏在江边雾瘴里的巨兽骸骨,钢筋铁骨锈蚀出破败的轮廓,黑洞洞的窗口是瞎了的眼,沉默地瞪着浊黄的江面。水腥气混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腐败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填满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闷的拖拽感。
仓库二楼一处相对完好的平台上,阴影浓得像是墨汁泼就。余尘的手指擦过我正检查的弹夹,冰凉的,带着一丝极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那颤栗不是恐惧,是某种绷紧到极致、即将迸裂的弦音。气流凝涩,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吐纳,和远处江涛不知疲倦拍打堤岸的闷响。
他的手没有移开,反而向下,用力按住了我扣着枪械的手背。肌肤相触的地方,一点惊人的烫,穿透这彻骨的湿寒。
“结束后,”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被雾水浸透了,沉甸甸砸下来,“跟我回江南吧。”
我倏地抬眼。
他的面容隐在暗影里,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点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汹涌暗潮,几乎要将他惯常的冷硬和疏离撕碎。
“我种了一院子的梅花。”他接着说,字句像是碾碎了,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今年冬天……该开了。”
心跳猛地漏跳一拍,撞得胸口生疼。浓雾,废楼,决战前濒死的寂静,把所有未竟之言都发酵得浓烈灼人。这不是余尘。余尘不会说这种话,不会在这种时候,给出这种近乎直白、沉甸甸如同誓言的承诺。
承诺活下去,承诺之后。
枪械的冷硬硌在掌心,他手指的温度却烙铁一样烫人。我没抽手,只是迎着他的目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破土而出,几乎要将我也一并点燃。喉头发紧,所有汹涌的情绪堵在那里,最终只凝成一个短促至极的音节。
“……好。”
一个字,耗尽了全部气力。
他眼底那骇人的浪潮似乎凝滞了一瞬,指骨收得更紧,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但最终,他只是极慢地松开,指尖撤离时带起一阵冰冷的空虚。所有外泄的情绪被他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重新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只剩眼角一点未来得及敛净的残红,洇在浓重的疲惫里。
“跟紧我。”他转身,侧影重新变得冷硬锋利,像一把骤然归鞘的刀,只剩下一线凛冽的杀气,“里面的东西,未必还‘原封不动’。”
仓库内部是更深的黑,吞噬光线,也吞噬声音。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浓得呛鼻,脚下不时踩到碎裂的砖石或看不清形状的金属残片,发出细微却惊心的脆响。高耸的穹顶下,巨大的废弃机械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水珠从高处锈蚀的钢梁上滴落,嗒,嗒,敲在神经最紧绷的地方。
我们一前一后,借着从破窗渗入的、被浓雾稀释得更加惨淡的微光,缓慢向记忆中的方位推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属于权力和暴力的血腥味,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混凝土和钢铁上,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曾发生过的惨事。
目的地是深处一个隔间,当年可能用作档案室或审讯室。铁门虚掩着,门轴锈死了,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中传得老远。
里面比外间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灰尘的味道更重,还夹杂着一股奇异的、类似樟脑和纸张霉变混合的气味。
他示意我警戒门口,自己侧身滑入,取出一支裹了布的手电,拧亮一线微弱的光柱,快速扫过室内。
光束所及,是沿墙堆放、半倾颓的木架,上面散乱着一些看不清内容的文件夹和牛皮纸袋,大多被潮湿和虫蛀毁得不成样子。地面堆积着瓦砾和腐烂的杂物。正中央,却突兀地放着一只深色的铁皮柜子,与周围的混乱破败相比,它显得过于整齐了,甚至……太干净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我。
余尘的光柱凝固在铁皮柜上。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身体的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死寂在狭窄的空间里膨胀,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极其缓慢地移动光束,仔细照射铁皮柜周围的地面、柜门把手、锁孔……然后,光柱上移,落在柜顶。
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他看了很久。久到那不安几乎凝成实质的冰锥,刺着我的脊骨。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手电光压低,不再直接照射铁柜,而是贴着地面,仔细观察柜脚与地面的连接处。光线掠过,我看到他下颌线绷得死紧。
“别动任何东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流一样,几乎散在黑暗里,“后退。慢慢退到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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