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约翰大学哲学系教授恩泰斯的家,坐落在学院区一条安静、栽满梧桐树的街道尽头。与工业区终日的喧嚣和污浊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书籍、旧木头和淡淡雪茄烟的混合气息,沉稳而安宁。
年轻记者马丁按响门铃时,心情依旧因稿子被毙和总编的怒骂而激愤难平。开门的是恩泰斯教授的夫人,一位衣着朴素、神态温和的女士。她将马丁引到宽敞却略显杂乱的书房,歉意地表示丈夫临时被系里的事务耽搁,请他稍坐。
书房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的典籍,手稿和论文散落在沙发、茶几和地毯上,构成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混乱。马丁局促地坐在一张蒙着天鹅绒的旧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磨损的痕迹,脑海里还在回响着马车厂空地上那悲壮而沉默的合唱。
约莫半小时后,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声不耐烦的嘟囔。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恩泰斯教授走了进来。他大约五十多岁,头发灰白而浓密,如同雄狮的鬃毛般不驯地蓬松着,脸上刻着深深的思考纹路,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脱下沾了些粉笔灰的旧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没等马丁开口,便像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般开始爆发:
“无政府主义?彻头彻尾的垃圾!一群浪漫主义的空想家,以为砸碎一切就能迎来天堂,殊不知只会释放出更深邃的地狱!没有组织,没有纲领,只有破坏的激情和自我的无限膨胀,最终除了混乱和新的暴政,什么也创造不出来!”
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课堂上驳斥一个愚蠢的观点,声音洪亮而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
“还有那些民族主义者!傲慢的人渣!用虚构的血缘和地域划分人群,制造仇恨和对立,不过是上层阶级转移矛盾、巩固自身权力的廉价工具!为了一个空洞的‘民族’概念,就可以让无数年轻人去送死,让理智让位于最卑劣的本能!呸!”
他啐了一口,仿佛要把这些词汇带来的污秽感吐出去,随即又将炮火转向另一个目标:
“至于那些畏首畏尾的改良派?懦夫!天真得可笑的懦夫!他们以为靠着在议会里争吵、递交几份不痛不痒的请愿书,就能让那些趴在人民身上吸血的既得利益者主动让出权力?他们是在给垂死的旧制度做人工呼吸,妄图用点滴的改良来延缓必然到来的清算!历史会证明他们的徒劳!”
马丁被这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批判砸得有些发懵,他张了张嘴,几次想插话,却根本找不到缝隙。恩泰斯教授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学术争论或目睹了令他愤怒的时事,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终于,在老教授停下来,喘着粗气去找他的雪茄时,马丁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几乎是喊了出来:“教授!我找到了一群人!他们可能……可能和您说的这些都不一样!”
恩泰斯教授正要剪雪茄的手停住了,他抬起眼,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镜片聚焦在马丁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哦?不一样?说说看,马丁,希望你不是又发现了某个打着新旗号的旧幽灵。”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怀疑,但总算给了马丁开口的机会。
马丁深吸一口气,将他在马车厂目睹的一切------那沉默而坚定的罢工,那用鲜血换来的微小胜利,那悲怆雄浑的工人歌谣,以及工头、黑帮、警察的种种行径------尽可能生动地描述出来。他特别提到了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仿佛风暴核心的年轻工人,维克多。
“他们不靠虚无缥缈的神只,也不空谈破坏!”马丁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颤抖,“他们就在最肮脏的车间里,用最朴素的语言,讲述着什么‘剥削’,什么‘剩余价值’,什么‘工人阶级团结起来’!他们说,要打破旧世界,建立一个由劳动者自己当家作主的新秩序!他们甚至……甚至有了一个名字,叫‘真理之火’!”
当马丁磕磕绊绊地转述着从工人口中打听来的、那些对他而言也颇为新奇甚至有些拗口的理论碎片时,恩泰斯教授脸上的不耐烦和怒气渐渐消失了。他放下了雪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的锐利被一种极度专注的、如同发现新矿脉般的光芒所取代。
“‘剥削’?‘剩余价值’?工人阶级……自我解放?”恩泰斯教授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手指无意识地在蒙着灰尘的桌面上划动,“不是祈求恩赐,不是盲目破坏,也不是妥协改良……而是从经济地位的分析入手,强调阶级对立和自身的组织性力量……自下而上,立足于物质生产……”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马丁:“你确定,这些理论是那个叫维克多的工人自己提出,并在工人中传播的?而不是某个躲在幕后的、受过系统教育的人灌输的?”
“我……我不能完全确定幕后有没有人,”马丁老实回答,“但我接触过的工人都异口同声地指向维克多。而且,他说的东西,虽然核心明确,但听起来……不像学院里体系完备的理论,更像是在实践中摸索、用工人能懂的话讲出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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