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日,天空澄澈如洗。
但今日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沉默的百姓。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是来……见证。见证那些曾经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笔下字字诛心的老爷们,被剥去华服,换上囚衣,押上街头。
顾守拙走在最前面。
他还穿着那身青布长衫——不是囚衣,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士可杀,不可辱。要杀便杀,不必换衣。”押送的士兵没强迫,只在他胸前挂了块木牌,上书三个大字:
“伪儒首”
字是黑墨写的,笔力遒劲,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顾守拙走得很慢,腰板挺直,目光平视前方,不看两旁的百姓,也不看脚下的路。仿佛走的不是囚徒游街的路,是去赴一场文坛盛会。
可他苍白的脸色,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
身后跟着钱万三、陆文渊,以及江南三百余名有头有脸的士绅、名士、书院山长。他们都被去了冠带,散了发髻,有的穿着囚衣,有的还穿着绸缎——那是昨夜被抓时没来得及换的,此刻皱巴巴贴在身上,像褪了毛的锦鸡。
队伍很长,从皇宫前的广场,一直排到夫子庙。
街道两旁,百姓越聚越多。
但没有欢呼,没有叫骂,甚至没有窃窃私语。
只有沉默。
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因为这些人,他们太熟悉了。
顾守拙——江南文坛泰斗,着书立说,门生遍天下。多少学子曾在他的书院苦读,梦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钱万三——金陵首富,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开粥厂济贫。每逢灾年,总能在施粥棚前看见他的身影,慈眉善目,宛如活菩萨。
陆文渊——名士风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诗会,曾是江南文人最向往的雅集。
还有那些书院山长、地方名士、致仕官员……
他们曾是江南的“体面”,是“斯文”,是“礼教”的化身。
可现在,他们成了囚徒。
因为他们的“体面”,是建立在百姓的血泪之上。
因为他们的“斯文”,是吃人的礼教。
因为他们的“礼教”,是维护特权的工具。
队伍走到夫子庙前,停住了。
这里是顾守拙讲学的地方,是他最风光的地方。庙前那棵千年古柏,据说还是他亲手栽的。
顾守拙抬头,看向庙门上“至圣先师”的匾额,嘴唇哆嗦,忽然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学生……有负圣贤教诲……”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然后,他转向围观的百姓,缓缓站起,深吸一口气:
“老朽顾守拙,江南青田人。元末进士,历仕两朝,着书三十卷,门生三千。”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可老朽这一生——写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禽兽之事!”
满街哗然。
顾守拙眼中含泪,却继续道:
“老朽骂张无忌‘蛊惑人心’,是因为怕——怕百姓真信了平等,就不再敬我们这些读书人!”
“老朽批女子读书‘伤风败俗’,是因为怕——怕女子明理后,不再任我们摆布!”
“老朽斥翻旧账‘破坏和气’,是因为怕——怕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指向身后的士绅们:
“我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可我们请过什么命?我们只请自己的命——请自己永远做人上人的命!”
“我们读圣贤书,却把圣贤的话,变成捆住百姓的绳索!”
“我们讲仁义道德,却用仁义道德,为吃人的世道辩护!”
“我们……不配称读书人!”
话音落,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是他这些年写的、骂张无忌的檄文。他当众撕碎,纸屑如雪,纷纷扬扬。
“这些文章,”他惨笑,“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可字里行间,全是血!”
“是老朽的血吗?不!是百姓的血!是被我们欺压、被我们奴役、被我们视如草芥的——千千万万百姓的血!”
他再次跪倒,对着百姓,重重磕头:
“老朽……有罪!”
三个字,像三记重锤。
砸在每个士绅心上。
也砸在每个百姓心上。
钱万三浑身颤抖,忽然也跪下了:“我……我有罪!我修桥铺路的钱,是克扣佃户血汗得来的!我开粥厂济贫,是因为怕他们饿极了造反!”
陆文渊泪流满面:“我的诗会……一场诗会花的银子,够一百户百姓吃一年……我还笑他们‘不知风雅’……”
一个接一个,士绅们跪下了。
不是被强迫,是……崩溃了。
崩溃于自己精心构筑的“体面”,在真相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崩溃于自己引以为傲的“斯文”,原来如此肮脏。
崩溃于自己信奉了一辈子的“礼教”,原来是吃人的工具。
街道两旁,百姓依旧沉默。
但眼神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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