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七月二十九,白露。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浮西城暑气已消,凉风渐至,但正午时分的太阳光依旧毒辣,街巷人马往来稀少。
梁则压低头上的苇笠,再次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已经接连三日水米未进,身上的旧伤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开始腐烂,粘连在衣物上。走动之时牵动的衣物又撕扯开粘连的皮肉,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已经腐烂的伤口,梁则对此已经痛到麻木,毫无知觉。
为了遮掩住身上的血腥味,他穿着层层厚重的长袍,在烈阳的炙烤下仅存的体力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他现在完全是靠着本能在往前走。
梁则快步穿过空无一人的长桥,进入一条窄巷,在他头晕目眩之际隐约看到巷子里的棠梨树下有个人影,梁则眸色一动,浑噩的脑中出现了半刻清明。
梁则悄声靠近,树下的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身秋色衣衫正坐在树荫下的凉石上看两只蚂蚁打架。梁则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一路劳顿,想向姑娘讨口水喝。”
那姑娘闻声抬头,明艳艳地冲他一笑,随即起身去给他取水,口中说着,“店里有沏好的凉茶,您先在树荫下略坐坐我这就……”
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止住,有东西抵上她的后腰,是梁则从袖中抽出的短匕。
那姑娘吓得僵直了后背,不敢转头,只颤着声问:“爷要喝什么茶水小店里都有,您先收了……”
“嘘——”梁则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一边截断她的话头。他扫了一眼对面的小店,店门半掩,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在走动:“姑娘想活命的话,莫要惊动其他人。”
姑娘闻言瑟缩了一下,左耳后的金色绸带也跟着抖了抖。梁则见她实在害怕,左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小丫头,不敢生事,便放松了警惕。
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看了两遍才看清门上的匾额,于是放柔了语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沙哑可怖:“事出紧急,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您不要怕,在下只是想借贵处藏身片刻,您切莫声张。半盏茶后会有人来问,就说未曾见到。只要姑娘乖乖配合,这里就不会有人出事。不然——在下的刀可以在您出口前割断您的咽喉。”
梁则粗人一个,生平头一次这么温温柔柔地说话,搜肠刮肚地极力回想着他家少将军初到军营时温润的表情和语气,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他这一口一个“您”客客气气的威胁,反而使那姑娘更害怕了,说话间带着压抑的哭腔。梁则发愁地皱起了眉,眉头皱得比身后中了两刀时还紧,正想再搜刮出两句安慰人的话,就见那姑娘颤抖着点头答应了,梁则随即收了刀绕过她朝对面的铺子走去。
他这边步子刚迈没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扯住衣袖。牵扯之间背部结痂的伤口裂开,梁则疼得两眼一花,转头怒视眼前的人。
那姑娘被他这一瞪吓得眼睛都红了半圈,低着头委委屈屈道,“爷您莫生气,这店里的人都精明得很,怕突然带生人进去一时半刻骗不过去,到时候再说漏了嘴……不如、不如您暂且在这瓷水缸里躲避片刻,等找您的人走了再出来商议,您看行吗……”
等痛意缓过去了,眼前视线回归,梁则看了看身前言辞切切的姑娘,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水缸。缸中的水澄澈,上浮着荷叶点点和一朵睡莲。心想着追兵不久就到,沉默了片刻便点点头答应了。
他取下苇笠屏息跳进水缸,水迅速浸湿了厚重的衣袍,身上大大小小早已腐烂的伤口无处遁形,在沾到水的瞬间痛觉如数回归,疼得他鼻息松动猛呛了一口水差点昏死过去。
不过片刻,整齐的脚步声便由巷口传来,他听到有人停下来询问,“可见过画像的人。”
梁则没有听到答声,猜测那姑娘应该是摇了摇头。
“姑娘莫怕,据实相告就好。”
梁则悄悄攥紧手中的刀刃,等了半天只听那姑娘哇的一下哭出了声:“那人凶得很,他拿着刀威胁我不让我说呜呜呜……军爷,奴家好怕啊呜呜呜……”
外面有片刻的安静,领头的将领无措地张了张嘴,努力放轻声音试图安抚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有那么一瞬,梁则对这位将官产生了诡异的惺惺相惜感。
被安抚后姑娘的情绪便慢慢稳定下来,她抽噎着再次开口:“奴家太害怕也不敢抬头看,只瞥到画上这人出了巷口往南边跑了……”
将官又安慰了她几句,告诉她有人再问起时切莫声张,便带着人匆匆离开。
又过了片刻,等外面彻底安静了,梁则才浮出水面,水缸里的水已成一滩血水。
二三十人训练有素的小队出了巷口朝南追去,刚行了两里不到,领头的将官突然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来。
“不太对……”他转过头问身边的人:“种睡莲的淤泥是暗红色的吗?”
身边的人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懵了,愣了一瞬,随即摇头说不是。
“再朝南就是陵水河,前天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河水暴涨,梁则再蠢也不会挑这个时间渡河……”将官暗叫一声上当了,连忙整肃队伍,各派了人分别朝北和东另外两个方向追捕,自己则带了两人返回刚才的那条巷子。
梁则从水缸里出来,抖了抖沾在苇笠上的水重新戴好,拧干滴水的袖子朝那姑娘道谢。
姑娘看着那朵折了的睡莲,沉默了一瞬道:“你也不必谢我,那个将官一旦发现被骗一定第一时间回到这里,其他两条路也一定早有追兵。这位爷,何不赌一把?”
她朝梁则粲然一笑,耳侧的金色绸带随风飘动,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您现在绕到临川巷朝南到陵水河走水路离开,说不定刚好能捡一条命。”
梁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面前的小姑娘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一瞬之间却好像换了一个人。恍惚间方才惊慌失措、瑟缩害怕的脸庞和现在笑容灿烂的脸庞重叠到了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怕是不能如姑娘的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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