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中，赵楷看着身边的文臣武将们，叹了口气，忽地开口说道。
“在座诸位可明白本王，为何没有半点胜利之喜？”
秦桧第一个站了出来，躬身拜道:
“院使悲悯金兵残害的河北百姓，此乃天下之幸！”
赵楷不置可否，转头看向了赵鼎。
却见他低着头，脸上浮现出了满满的失落……
不是因为自己没能第一时间站出来说这么一句恭维话，而是因为刚刚在看到敌军大营缴获的情况时，他和大多数人一样——
满脑子想的，都是此次大捷军政院、郓王殿下将获得怎么样的奖赏与升迁，军政院乃至他们下面的这些人，也将获得怎么样的发展与升迁。
可郓王殿下，在看到被金人掳过来的数千百姓，以及两万多头牛，第一反应却是——
我大宋百姓，在这一次金人南下的过程中，到底受到了怎么样的荼毒与杀害！
继秦桧发言后，赵鼎也躬身一拜，无比羞愧地说道：“臣，惭愧……”
“你应该惭愧，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惭愧……”
赵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立刻勃然变色，大声喝道：
“确实！此番我们追击而来，连战连捷，大家都有功！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莫大功劳，朝廷一定会赏赐你们，给你们加官进爵……”
他长身而起，走到了堂下，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但我……大宋郓王，要给你们算一笔账！”
算账？
在场的文臣武将们，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赵楷的愤怒……
当然了，这个时代当下的任何人，怕是也只有圣人才能真正领会他此时此刻的愤怒。
因为他来自于后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是——
人，生而平等，生命最大，但眼下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意识到，他们今日大捷之战功，可是建立在无数死难的同胞身上的！
“两万头牛……我就不具体两万多少了，按两万整！按照之前我问伍有道的信息来算，一个约莫四百人丁的富庶之村，有五头牛……”
话到这里，军营中的文臣武将们愣住了，却听赵楷继续说道：
“如此一算，至少有四千个富庶的村子总共八十万百姓，为金人残杀掳掠！或许有人说，金人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又不傻，肯定会跑……”
“可面对如狼似虎的金兵，甚至金人骑兵，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根本跑不掉！就算有人能侥幸活下来，这八十万百姓……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八十万！八十万条人命啊！若算上太原城内外数十万军民百姓，以及其他被攻陷州城中，被肆意掳掠屠戮的百姓……怕是百万之众都不止！”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枯骨说的不止是战死沙场的士兵，更多的是因为战争死去的人！你们以为立了功，可以平步青云封妻荫子，你们以为击退了金军，就是报效官家百姓，可以自鸣得意，沾沾自喜！可你们都忘了……这偌大的战功下面，全都是百姓们的血泪和苦难！它的颜色！是红的！是红的！！！”
短短几段话，说得在场之人个个头皮发麻，满脸震撼！
就连刚穿上甲胄，还没来得及出发的翟兴，这一刻，也是一脸呆滞……
因为，这位曾一度从洛阳败退，但又奇袭收复了洛阳城的老将，此时脑海中也不住浮现出了洛阳城那满目疮痍，满城白幡的场景，时至今日，这座古城内外的血迹依旧斑斑……
可以说，跟在赵楷身边的都是目前大宋最好最年富力强的官员了，而他们，一直以来也打心底自认自己是好官，自认为官为将以来，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忠君爱国，为国效忠。
可刚刚赵楷说的那些话，却瞬间击穿了他们一直以来自诩的、扞卫的仁义道德、大道秩序！
因为，若非刚刚赵楷那一番话，他们根本没有一个人会通过缴获的牛的多少，去想河北乃至北方之地到底有多少百姓罹难……
更没去想，那些受到了南下金人的掳掠屠戮，被金兵洗劫过的那些村庄、小县城，将是一副怎么样的人间地狱场景！
刷刷刷……
又是秦桧牵头，现场的所有文臣武将，全都跪下了！
“大王息怒！”
他们喊的是大王，是因为赵楷刚刚说的那些话，明显王者身份更适合，而非军政院院使或者禁军大统领这样的身份。
“息怒？”
赵楷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嘲讽之色，哈哈笑道：“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都是饱学之士……我只问诸位，‘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言何解？”
这句话出自《礼记·礼运》，里面描绘了一个最初所有读书人，梦想中的理想社会家国之形态。
不等他们说话，这位郓王殿下继续说道：“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王者躬行道德，承顺天地，博爱仁恕，恩及行苇……”
这话听着耳熟，在场的赵鼎、秦桧、汪似及胡士将等文臣听着十分耳熟——
“刚刚我所说的……是西汉名臣谷永劝谏汉成帝说的话！”
赵楷淡淡地看着下方跪在地上的诸人，并没有让他们起来，继续说道：
“我大宋与士大夫共天下！所以，现在本王同样把这句话送给你们……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滚滚臣公之天下，更非豪绅世家之天下！自陈胜吴广起，这天下人就清楚明白地从另一面，告诉了我们……若你们所谓的‘天下为公’是虚伪的，那总有一天总有人会站出来……”
之所以他会突然发飙，还是因为，一直以来他所做的许多事，并不为他们所理解。
从发动禁军到东京城中的贫民窟，以营造建设能力训练的名义，让士兵们对贫苦老百姓的居所、街道进行翻新和改造时……
赵楷便渐渐发现——甚至连自己最看重的赵鼎、胡士将、胡铨等这几位文臣，根本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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