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正领着温谨言进屋准备通报，恰撞上了这通毫无预兆的火，一时不敢吱声儿，接到温谨言的眼色，便行了个礼，无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御书房的门。
温谨言往里走便看到被丢到地上的奏折，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一时不禁也有些愤懑，可一抬眼撞上宇文曜的视线，便又一转念，压下那股子无名火，简单见礼后问：“谁惹陛下不高兴了？怎么发这么大火。”
他在那天睡醒之后便又恢复成了对宇文曜的惯常称呼，任凭那人如何变着法子威逼利诱，都再难从他嘴里听到那声带着些软糯意味的称谓了。
宇文曜脸上怒意未散，一见是他，便也不遮不掩，黑着脸指着面前的一堆奏折：“这群以己度人的......”后面八成是不怎么堪入耳的称呼，他便咽了下去，心烦气躁地摆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
温谨言上前捡起地上的奏本放到他桌上，劝慰的话想都不用想便脱口而出：“不怪他们多想，自古武将拥兵自重起兵造反者本就不在少数......”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住了。
宇文曜抬眼看了看他。
这些话，想必私底下他已经不知道对自己说了多少遍。
大耀至今不过更替到第三代，其中温家已经共存了两代，如今两代未至终结，不敢全然断言说是“忠良”之辈，可至少直到目前，他们父子二人从未做过不利于大耀的事，纵然他温谨言和常人心目中的忠臣形象相去甚远，可他心性如何，却是天地可鉴。
可看看先帝的做派。
宇文曜想起当初和于文闭门聊过的一些事，后来细细品味，就从那些话里话外明白了一些事。
当年温谨言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年少不经事便被先帝半推半就地承下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丞相之位，身旁围着的尽是些动辄搬出“道德礼仪”说教，擅长“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红眼善妒的老家伙们，一步踏错，便随时可能千夫所指，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一来时常表现出偏袒之意，显示出对温家的亲近，二来，他把温元皓这唯一的亲眷放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温元皓纵使真生出异心，也必然会有所顾忌。
说到底，先帝唯一看似“封赏”的行径，追根究底却分明是变相的“质子”罢了。
对于这些，温谨言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呢？
既然明白，又怎么可能真的能做到毫不在意呢？
而朝堂上的那些人，从未涉足边境，不知战事惨烈，却自以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以己度人地觉得所有才能卓绝的人都有一颗不安于室的心，夸不得，赏不得，他们的浴血奋战都是应当应分，不能让他们有半分觉得自己于盛世太平功不可没......
“陛下觉得呢？”
宇文曜正在心里替温元皓抱不平，就听温谨言问了这么一句，也是因为温谨言说完上面那半句话之后中间的停顿久了一些，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而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温谨言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问出的这句话，只是话出口之后心里便有了更加强烈而执着的念头想要知道答案，于是便又问了一遍：“陛下心里，也觉得家父会恃宠而骄，乃至拥兵自重吗？”
宇文曜舒展开眉间的褶皱，眼角的紧绷也松了一些，嘴角挂着柔和的弧度，满眼认真地直视温谨言，轻轻摇了摇头：“温叔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而自然，就好像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答案。
眼前人的情感丝毫不掺半分虚伪，温谨言几乎本能地接受他的话，眼眶难以自制地有些发热，却还是借着书房内不甚明亮的灯光压下去，用平稳的语调问：“陛下和家父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如何能确定你了解到的是他真正的模样呢？”
宇文曜没有起身，可他的目光直直对着温谨言，就像是带上了实质，越过堆叠着糟心书件的桌案，捧着满腔的真挚递到他的眼前：“或许我未必了解温叔，但我了解你啊。”
温谨言的喉头猛地滚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了，他不知道温元皓是知道先帝封他为相的行为背后的用意而装不知道，还是当真忠心不二不愿把先帝的心思往那方面揣度，他自己也从来不愿主动提起这些话题，从来不曾跟这位聚少离多的义父抱怨过那些人后关上门依然心绪难平的不眠夜......
再后来慢慢的，他也差点以为自己真的都不在意了。
可原来，那些“不足为他人道”，也只是在等有一个人无保留的信任而已。
宇文曜说完那话，便莫名觉得有些难为情，掩饰似的随手拿过手边的几本奏本翻起来，随口问道：“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温谨言还没来得及抓住心里萌出的那一丝异样情愫的端倪，听到这问句，便暂且搁下，顺顺当当地回答道：“前些时候答应了太子殿下来看他的书法作业，今天刚好得空，便来了。”
宇文曜闻言手上一顿，挑着眉抬头，拉长了音道：“你和旻儿倒是越来越亲近了，你我多日不见，怎么不见你挂念？今日来看我，看来也只是顺路罢了。”
温谨言哑然，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味？
宇文曜说完便用力阖上手里的奏本，心里暗道自己肯定是被这些指桑骂槐的奏本内容给气糊涂了，才会恬不知耻地连“亲儿子”的醋都要吃，一边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面上还要一副波澜不惊地模样，手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伸手去拿边上的水壶要倒，才发现水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
温谨言从手边的桌上拿过另一个水壶，上前去给他满上杯，闷着笑道：“陛下是不是忘了，如今太子行宫可在皇城另一边，要说顺路......也不是不行。”
宇文曜贴着茶杯的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温谨言把手里的水壶放到他手边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喊了人把空水壶拿下去重新装满，还顺口吩咐了一句让御膳房给陛下备些润嗓子的汤水，这才慢悠悠地补了半句：“更何况，前日刚上过朝，陛下的多日不见，不知要从何说起啊？”
宇文曜一口水呛了半口，咳了半天好不容易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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