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木伦寺和大昭寺都在热河的西岸,它们背靠武烈河,呈东北西南交错排列,扎木伦寺更突出一些,它的东面是一片阔大的松树林,大概有几百年的历史吧,零零散散的松树长得高大而粗壮。沿着松树林走上一个斜坡,就是扎木伦寺的广场。
此时,兴州军丙子营的士兵们正一人一副扁担,挑着热河的水,给扎木伦寺来一次最后的打扫,因为到了明天,它就不再是扎木伦寺了。
丙子营右把总卓布托里正站在广场中间,从眼前四丈高的旗杆上,取下旧旗,换上新旗。
京师刚刚传来消息,“兴洲卫”要升格为“大宁都司”了,虽然都府搬到大宁,使人心中没劲,可毕竟军职也跟着升了一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指挥使为人宽厚,边军的好处只有多给,没有少给的,军营中充满了一片喜悦的气氛。
他放眼望了一下扎木伦寺的广场,法塔没有了,经幡没有了,跪着的羊也没有了,高高的法轮变成了一根旗杆,整个广场变的宽广而威武。
雕刻着魔鬼和众神的檀木大门变成了两扇崭新的栎木大门,门面闪着晶莹温润的黄晕,大门上边挂着一个白色的额匾,上面用一种宽厚的颜体写着4个红字:“大宁书院。”
从明天开始,童生们就要陆续入住,后天就要正式进学了。
听说第一任山长就是指挥使大人,卓布托里忽然有些伤心,伤心自己没能考试及第,失去了进学的机会。
他的母亲是一位汉民,在土默特台吉捉尔木的大帐里当侍女,从他出生的时候起,他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是靠给卓尔木的狗腿子放马长大的,哪有机会学习汉文呢?要说识字,除了母亲教的那一点汉文,其余的,还是参加兴州军以后习得的。
他一直记得母亲被放归的那一天。
那是兴州之战过后的第三天,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焚烧尸体的臭味,已经午时了,母亲还没有回来,他就去捉尔木的官邸去找。
他刚刚走到博图汗街,就看到年龄将近40岁的母亲,顶着一头半白的花发,腰间的围裙都没有摘,茫茫然的在大街上走。
她不辨方向,要回到东城角的家,必须走博图汗街。可是博图汗街早已过了,江南绸缎庄的大招牌也已甩到身后,母亲就那样浑浑噩噩的走着,险些撞到那个正在捡破烂的汉民的身上,她也浑然不觉。
卓布托里赶紧追上去,拦在母亲面前,叫了一声:“额娘!”
母亲好像没有看见,眼睛茫然的扫过他的脸。
他吓坏了。
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拐过江南绸缎庄,沿着博图汗街的老路往回走。
一路上,只听母亲嘴里喃喃的说着:“自由了···自由了···”
他们的家就搭在东城墙的墙壁上,几根木头,上面铺着一层油布,进去的时候,需要弓着腰。
他把母亲安置在方凳上,开始烧水下米。
回到家里,母亲的神志安稳了一些,她又开始细细的哭泣,哽哽咽咽的声音好像流过乱石滩的溪流。
米粥烧好了,他把汤端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神志才清醒起来。
她从怀里掏出几张发黄的纸,打开来,上面用蒙汉双文写着许多字,“儿呀,咱娘俩从今往后就自由了,这是娘的卖身契和你的奴籍文书。”
说着说着母亲又哽咽起来。
他揉揉眼睛,把新换的旗帜升上去,继续想母亲的话,“儿呀,蒙古鞑子就是狼,那是真的恶狼呀。”
他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母亲,“我的父亲是谁?”
母亲满脸怒色,说:“你没有父亲!记着,你没有父亲!”
捉尔木的侍卫头子鄂尔多说他是土默特人,他回家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不,你不是土默特人,你是汉人。”可是奇怪的是,捉尔木王府的奴册上登记着他的名字——卓布托里。
他还记得一件更可怕的事。
当他问母亲是哪里人的时候,母亲一下子晕过去了,脸色白的像一张裹尸布,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的出身。
沿着土街向南走,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再穿过街面,对面就是热河驿了。
这个时候,他发现从西边的川道里有三辆马车跑过来,拐过杨家马掌,就要在热河驿的大门前停下来,他赶紧往前跑。
马车停在驿站门前,只见从前面马车的车厢里,下来一位穿着兴州军常服的军人,转过身朝后面的马车走。
后面的两辆马车要宽大华美的多,车厢盖上镶着铜边,车厢上面雕着牡丹和碎红色的叫不上名字的花,车门是双扇的。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贴内袍服头戴三山帽的年轻内侍把踏凳放在车门边,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团山方领袍头戴折角翼善冠的青年,脸蒙轻纱,从车上缓缓下来。
卓布托里急上两步,两脚一磕,右手击胸,高喊一声:“标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刘景仁见到卓布托里,笑了一下,抬手拊胸回了一礼,他认得这个箭法很准的年轻人,“卓布托里,书院改造好了?”
“报告,扎木伦寺从开始拆除到修建完成,用时十五天,添置各色器物用时八天,现已改造完毕。请核查!”卓布托里挺胸抬头,厉声吼道。
“好,知道了,烦劳你了。”刘景仁说。
“报告指挥使,不烦劳!”
这时后面马车上的那个华贵青年,轻轻走到刘景仁身旁。
“近日,书院进学在即,宣慰使临时驻陛,务必安排周祥,平安可靠。”刘景仁吩咐道。
“喏!”
随后刘景仁伸出手去,拉起那个年轻人的左手往驿站里去。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夜色越来越浓,月亮又渐次挪到中天,驿站外,斗拱之下,立柱两旁,两盏薄纱团灯发出两团晕黄的光,两名岗哨,斜抱鸟铳,静静的站在立柱下,每过一阵,一队子弹上铳的边军就迈着整齐的步子,“囔囔”的从大门走过。
夜深了,驿站的西跨院,依然不时有连绵的乐音传出来,那是宫乐局的乐官正在为后天的演出排练,婉转的歌声即使站在热河的土街上也能听的熏然欲醉。
第二天,热河的土街上陆陆续续的住满了穿着蛋清秀士袍,头戴蛋清垂髻帽的年轻士子,也有身着兴州军常服的军士,甚至兴州的名流,大宁的鸿儒也到了,更有人见到了宣府巡抚张经世的马车。
小小的热河都显得拥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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