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嘉而没接话，只是细细地观察了她一番。她穿着一件灰紫色的短羽绒服，豆白色的棉麻围巾像是沾了点灰，衣摆后缘有一块脏污，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但有点油腻恶心，握着咖啡杯的右手背上有一道不大不小的新鲜伤口，同样结着血痂。
“你一整晚都在这里？”
“嗯。”吕忻欣的声音仍然飘忽。
“不困吗？”她的眼神看起来并没有太明显的睡意。
“习惯了。”吕忻欣伸手在蒙了雾气的玻璃上画简笔画，一张充满苦楚的脸迅速浮现。外面凄风冷雨中的绿树成为这张脸的轮廓线，水气又随着她手指的动作汇聚于线条的低处，然后细细地往下淌，为这张脸添加了更悲切的哭意。
“你说……”吕忻欣望着这张脸，喃喃低语，“人生……为什么这么多不如意啊……”
苍嘉而沉吟片刻，问：“你喜欢看剧看电影么？”
吕忻欣摇头。
“换个问法，你爱看故事么？”苍嘉而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故事谁不爱看。”吕忻欣扯了扯嘴角，没受伤的那一边露出个带着些嘲讽意味的弧度。
“那，有什么故事是跟‘不如意’无关的？”苍嘉而又问，“你看过么？”
吕忻欣一怔，侧过脸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这是我最近的领悟，跟你分享一下好了。”苍嘉而的视线投向窗户，那张脸正在被越来越多往下淌的细线破坏。
“人们爱看故事，大部分都是爱的‘克服重重阻碍走向坦途’的过程，爱那种‘胜利’‘闯过去了’的成就感。就算有些人喜欢没有任何压力的故事，也是因为现实太难，这基本上就是出于补偿心理而产生的需求。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故事是寄托美好向往的精神乌托邦。”她说着，差点就想伸手去给那张脸添几笔，但又马上抑制住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那种‘从头到尾都不愁吃不愁穿，事业成功恋爱幸福人生圆满’的故事？因为没有起伏就会很无聊，很没有看点，而起伏就来自于问题，来自于不如意。”她的视线转回到吕忻欣脸上，一瞬间觉得玻璃上的哭容跟吕忻欣重合了，“所以你可以这么反推，越不如意就越有故事，故事越多、难度越大，就越接近主角身份。”
吕忻欣呆住了。
“或者换一个角度理解，人生越不如意，就越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大人物，只要这个人能一次次突破阻碍，完成蜕变，他就能收获别人抢不走的财富。那么这种‘不如意’，就是成就大人物的馈赠，是一种类似于VIP入场券的东西。”苍嘉而想了想，在玻璃上画了一个最简单的笑脸符号，就在那张哭脸旁边。
吕忻欣两手互相绞着，努力组织着语言，最后终于找到了切入点：“那反派呢？那么多反派，都是为了成就主角而存在的，他们很多甚至都比主角厉害。”
“这个我也想过。”苍嘉而淡淡一笑，“反派与主角互为‘问题’或‘困难’，并且互相决定对方面临的‘难度’，谁先突破这个阻碍，谁就是主角，谁失败，谁就是反派。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也只有胜利者拥有记录历史传承知识的权力，失败者的经验大部分没法传承，他们所知的，最后只能成为历史长河中断裂的碎片。”
吕忻欣瞪着她，张口结舌。
她嗫嚅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你……我……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安慰……”
苍嘉而摇头：“不是在安慰你。只是你问了这个问题，我刚好有一些自己的思考，如实回答而已。”
吕忻欣垂眸沉默，忽然一把抓住了苍嘉而的手，以炽热而迫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我也能做主角？”
“你本就是你自己人生的主角。”苍嘉而不喜欢被她这么抓着，用力挣开了。
吕忻欣捏紧拳头，发出古怪的笑声：“我算什么主角……我的人生根本不由自己作主……”
苍嘉而继续摇头：“就算不由你作主，你也是主角。因为你正在进行的，就是‘受到外部环境全方面压迫，身不由己’的剧本。”
吕忻欣再次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苍嘉而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多：“回学校么？我请了假，但还是不太想缺课的。”
“我不想回去……”吕忻欣嘴上这么说着，人却离了椅，拉起外套上的风帽，遮住受伤的那一半脸。
“到校医那边处理一下，然后回去休息吧。”苍嘉而给司机打个电话，让停到餐厅门口来，然后拿着伞起身，跟吕忻欣一起下楼。
出了门，吕忻欣紧紧地贴着苍嘉而，身体的颤抖传递过来，看着似乎很冷。苍嘉而让她先坐进车里，又让司机把暖气开大些，吕忻欣低声说了句“谢谢”。
车很快到学校，进了校门两人各走一边，苍嘉而给白兵发了条消息，回到班上就把吕忻欣的事扔到脑后，认真上课。
课后白兵和吕忻欣都发了消息过来。白兵千恩万谢，表示终于能安心睡觉。吕忻欣也是道谢，但主要是谢那一段“人生不如意”与“主、配角身份”带来的醍醐效果。
苍嘉而冷淡地回：[吕同学，网暴的事，我答应了赵主任跟你作沟通，今天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联系你，我怕你一时想不开作出毕生后悔的决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不要再在这种特殊时期不顾安全冲动行事，这样我也能省心一点。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与其口头上谢我，不如用行动回报。]
[苍同学，你非要这么防着我吗？只是一个简单的感谢你都要拒之门外，我有那么可怕？]吕忻欣的文字带着强烈的挫败意味，多少还有点恼羞成怒。
[不是可怕，是麻烦。我不喜欢自己的生活太复杂，不愿意因为认识一个人，就连她的麻烦也一起认识。]苍嘉而并不接招。
吕忻欣不死心：[如果我以后努力改变，不给你带来麻烦呢？]
苍嘉而继续拒绝：[没必要因为“想跟我做朋友”而改变。这个担子太重了，我不想背。]
[我是为自己改变，又不是为你！]吕忻欣脾气上来了。
[你改变是你的事，能不能做朋友是缘分的事，不要扯到一起。]铃声响，苍嘉而回完这条，面无表情地摁熄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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