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淮拿起放在一旁的折扇，自己身体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
他慢慢摇着折扇，缓缓说道：“而且，我对于策问一道，比不上王兄你。”
“季兄，你这么说的话，我的诗赋一道，远不如你，不要妄自菲薄。”
王晟将茶水一饮而下，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他用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木桌，沉思半刻，抬头看向季少淮，冷静地说：“季兄提起此事，我便想起了此次岁考在查验之时，查出的蝇头本。”
所谓的蝇头本，就是有人将四书五经的内容抄写成册，不同于以往，这些字是直接抄写在金箔上，抄写之人擅长蝇头细字，成册厚度不到一寸。考生便将这些金箔藏在笔管或者砚底。
这些手段还是在岁考只能带笔墨的情况下，王晟都不敢想乡试自己带吃食与过夜物件的怀挟情况。
“我猜测，此等手段恐怕是为了乡试设计，却能在岁考之中验出诸多学子，怕不是提前运用。若是发现手段不行，就换个方法。若是没发现，就在乡试中继续使用。”
王晟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这样看来，季兄的预感，有可能要应验了。”
季少淮放下折扇，给王晟续上茶水，递给他，方才开口：“如此看来，也是寻常。”
王晟接过茶杯，没有立即饮下，而是看着上面漂浮的茶沫。
人在这，思绪不知飘往何处。
他听见季少淮这句话，回过神来，问道：“此话怎讲？”
“往前科年应取士数大都不拘额数，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
王晟通过阅读以前的乡试录或是刊物便能察觉，但是季少淮不会无故如此强调，那就证明……
他立马跟上季少淮的思路，答道：“前些年，应取士数高达上百人。除却开国之初曾有过十几人的情况，往后未曾出现。难道季兄的意思是，取士人数略有变动？”
季少淮摆弄着折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先前不拘额数，舞弊都不曾间断。此次我收到消息，声称本次应取士数为四十五人，少了天启四年足足百名，比之天启七年，亦是少了四十名。这般情景，自然有的是人铤而走险。”
“毕竟读书人，只有中了举，才能为官。”
季少淮说完这句话，挥手将折扇收拢，放至一旁后，再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下。
“这蝇头本，还算不上精通此道。”
他站起来，一边搜寻物件，一边说道：“我从他处得知，有一种水，称为‘神水’，将其抄写在衣物上，再涂上一层泥，字迹就会被全然掩盖，衙役也不能检验出他的踪迹。”
终于，他找到了果脯与瓜子，将其装盘放好，坐下后便抬手示意王晟享用，继而说道：“只有将泥土拂去，才能看见所抄写的文字。”
王晟摇摇头，叹道：“现今我们无权苛求他人 ，只能坚守自己，做到问心无愧。”
“这是自然。若是专研这些小道，来日当上官，必是投机取巧，钻营奔竞之辈。世人都以此为耻，可是，徇私舞弊也是屡禁不止啊！”
季少淮轻轻挑眉，冷哼了一声，狠狠地咬了一下果脯。
“若所有人都去钻研这些门道，让专心于学识之人反倒落榜。说实话，我不服。”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私下亦是认为，造势一道乃小道，不可取。可是，我虽不满造势之事，却也只能随波逐流，写一些文章投给书肆。”
王晟吹散茶沫，饮下茶，将杯子放下后，立即回道：“季兄，你着相了。造势与徇私舞弊不同。”
“造势，往俗处说，就是扩大自己的名声，至于考官听不听，全在考官。其余人就算没有将书稿投递，只要在考场上运用自如，也可取得功名。”
“若是造势者用他人的文章，窃为己物，在考场上，也会原形毕露。”
“顺势、造势、借势之法，也不是现在才出现。季兄，你可曾听闻‘围魏救赵’与‘草船借箭’？”
“这两者都是借势，而古往今来，哪一个帝王将相不曾造势？《孙子兵法》也曾言：‘顺势而为,借势而进,造势而起,乘势而上。’”
就算是诸如刘邦，也会借用斩蛇起义，这未曾不是一种造势。
“徇私舞弊，则全然不同。”
王晟嘴角挑起一抹微笑，略带嘲讽说道：“徇私舞弊，徇私为官员或是为了人情、或是收受贿赂参与舞弊，舞弊为考生通过冒名、冒籍、怀挟等等门道，获得科考成绩。”
“造势之人取得功名，也是凭着自己的才学，顶多称得上略有巧思。”
“然而徇私舞弊之人呢？”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季少淮，直视他的双眼说道：“这样的人，一般没有一丝真才实学，脑袋空空，全是稻草。”
王晟收回目光，手指叩击桌面，进而说道：“科举及第，于多数人而言，是‘黄金屋’，亦是‘颜如玉’。”
季少淮反问道：“这句话，不是说书中吗？”
王晟摇摇头，将果脯丢入嘴中，感慨道：“赵先生的话，自然是书中。可是，科举取士，不正是将满身学问转为金钱与美人的门路吗？”
季少淮愣住，随后紧缩眉头，不知在思考何事。
“科举取士一日未变，徇私舞弊一事便一日不可断绝。”
“难不成，要取消科举？”
季少淮彻底惊住了，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立马摇摇头，否定道：“只有科举一途，才能使多数读书人有望报效朝廷。否则，若是像往前，只有权贵才能当官，那才真是普通人一点希望都不曾有。”
王晟亦是被季少淮的话所惊吓，无奈地说道：“这是哪跟哪，只是说这件事将不可能断绝，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一点手段防止徇私舞弊一事啊！”
他失笑道：“墨卷与朱卷、糊名，诸如此类，这些不正是吗？”
季少淮扶额叹道：“抱歉，王兄，一时想左了。”
王晟摆摆手，轻笑一声：“所以，季兄，不必思虑过多，你尽管写文章，写完投给书肆便是。没准其余学子能从你的锦绣文章中，探得到一点破题的思路，这也称得上好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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