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在出发之前，他在厅堂里听到阿姨在在房间里对姐姐说：
“不要穿这么风骚吧？你看这两个，跟没穿一样。”
“妈，你不懂。你在乡下呆久了，不懂城里的形势了，这叫潇洒、脱俗，我原本就天生丽质，怎么能在外人面前倒老妈的架子呢？”
不到20分钟的黄泥马路，就来到了山脚下。远看这山不高，近看这山，还是有点雄伟的，山顶上和山顶之下，都竖列着泰山一样的灰白的大石头，在青绿的松树的烘托下，形势确实咄咄逼人。
门票只要两块一人，但门后面那些杂七杂八的零食却不便宜，两个小孩子像不要钱似的，挑到两手拿不下。
“你们不要拿太多哈，等下吃不了还浪费教授的钱！”
阿姨仍然是他们队伍中想得最周到的。
坡缓的路走了七八分钟就没有了，接着是陡峭的山路，没有水泥或石块堆砌成的台阶，只有多年前挖成的土台阶，现在形状已经模糊，每爬一步都很吃力，因为着不了力，支撑点不明确。
乌拉仍然是最会逞英雄的，一人远远地站在了高高的拐角处，那里，木荷成林，都开着米黄色的小团花。她妈第二，也离她不远，肯定是她在等她。
他跟两个小孩子是在最后。小孩子的精力果然是最旺盛的，不仅跑上，还要跑下，追追打打，在大人看来，他们是走了多少冤枉路啊，不懂得保存体力，上山的路还陡着呢。人多，路小，也怕他们跑丢，所以，看孩子的重任历史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这也是阿姨的重托：
“教授，你体力好，要看紧这两个调皮鬼哈，不要跑丢了，被人欺负了。”
安全重于泰山。他当然不敢像乌拉一样逞英雄，其实，爬山对于他们山里人来说，哪算个事儿呢？
但两个小孩我行我素，根本不会听他的，叫他们赶紧赶路他们也无动于衷，嬉皮笑脸只管玩乐。
等他们开始正经地往上爬的时候，却又像猴子一样爬得飞快，他看见木荷树下的拐角处坐着她的姐姐。
等他追到拐角处时，孩子们的声音已经远去了，依稀得好像蚊子在叫。
“姐姐，他们不跑就不跑，跑起来比猴子还快，我得赶紧追上去。”
“追什么追？上面又没有老虎！妈妈和乌拉也真是的，爬这么快，以为山顶上有抢呢。来，给姐照张相。”
他赶紧拿出相机。
姐姐双腿斜斜地并拢，坐在布满斜纹的花岗石上，双手也斜斜地握着，搭在大腿上。镂空的草帽镂得太空，阳光斜斜地照下来，使她的脸阳光点点，像白豆腐上撒上了粒粒黄金。
他站在坡下，往上取着景。
“来，一——二——三——”
刚好“咔嚓”响的时候，她就嫣然一笑，不早也不迟。
“姐姐真会照相，机会抓得恰逢其时呢。”
“呵呵，你照着相，竟还夸我，妹妹说你老实，看来也不怎么老实啊。”她似笑非笑。
“不是这么说呀，照相最讲究的是配合。我们给学生照集体照的时候，总有几个眯眼睛睡觉的，虽然浪费了好几张胶卷，还是不能十全十美。”
“姐的这点配合能力还是有的。”她仍旧没有笑容。
他刚想收起相机来，姐姐阻止了他：
“干嘛呢，才拍一张呀，姐还有好多造型呢。”
她站了起来，一手插腰，一手扶着草帽。
他赶紧爬到水平方向去，站在坡下拍很容易变形的。他读师范时，有一个同学就是站在灯塔杆底下拍灯塔，结果拍成了刚刚钻出泥土的蘑菇，下面挺拔向上，远远地像戴了一顶帽子，起的名字就叫《盖了帽了》，后来获得了特等奖，真是盖了帽了。
“不要，你爬上来干嘛？就在下面，我就要那种效果。”
他赶紧又溜了下去。
“不要溜得太下，爬上来！”
她挥着手指挥着。
“再上一点！”
“再上一点！”
“跪下！”
他几乎快跪在她的脚下了。
“好，拿起相机取景！”她的语气越来越像命令。
他举起相机，几乎垂直向上，取景框内是两条电线杆子粗的大白腿，由近及远，由粗及细，两座神秘的山峰横亘在蓝天之下，黑如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想象中本该凹陷的地方，却像山脊一样挺了出来。多年以后，当他看到B站中航拍南太平洋的视频中，悄然露出水面的蓝鲸的青黑的脊背时，他总想起这一情景。
“看到我的脸了吗？”天空中降下了神一般的声音。
“没有啊。”仰望的喉咙呼吸有点困难。
“没有就对了。”
“啊？”
“你看见什么了？”
“啊，只有腿啊！”
“没有啊，挡住了——”
“真的没有什么了吗？”
“没有了。”他的气息快要断了。跪在斜坡上仰望天空的工作，不是一般的要力。
“骗人！你就没有看见高耸的山峰？”
“啊？看见了，看见了！”他灵机一动，理解了她的比喻，其实，不是更像两个悬挂在梓树树丫中的马蜂窝吗？
“好了，就这样，定好角度，咔嚓。”
“一——二——三——咔嚓——”他从她脚下滑了下去。
“死冇用，还说你小时候在山里面呆过。”她摘下草帽，笑着对他俯视道。
“摄影真是一门体力活呢。”他从下面爬了上来。虽然臂膀有点酸痛，但他觉得值得，好像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会笑了。
“照相就是要突出人的特点，突不出特点的照相，就是浪费胶卷。”她说。
“对啊，对啊，这跟写作文一样，没有特色，不行，必须‘文似看山不喜平’，平平淡淡就没味道。”这点他很有心得。
她没有答话。他有点局促：我不是说得很好吗？
他趁着路宽的机会，超过了她，加快了脚步，说道：
“我得追上孩子们，不要跑丢了。”
“跑个鬼，自古上山一条路，前面还有我妈和我妹，能跑到哪里去？等等，我问你几句话。”她赶了上来。
“你跟我妹交往多久了？”
“两年多了。”
“到了什么程度了？”
“程度？——这？不好说呢。”
“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没有唉，好像没有恰当的机会，也——说不出口呢。”他很内疚，这东西，究竟该怎么说呢，而且，这是外国的东西，说不说，也不要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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