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的唢呐
我们那地方,把唢呐叫作“大笛”。一支唢呐七孔八音,能从人出生吹到入土。
我爹陈老倔,就是吹这“大笛”的。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唢呐匠,陈家班班主。他那唢呐,据说是用老坟头上的紫檀木做的,吹起来,声音又亮又厚,还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苍凉。红事上,一曲《百鸟朝凤》能让人笑得腮帮子疼;白事上,一曲《哭皇天》能硬生生把石头人吹出眼泪来。
可我不喜欢他吹唢呐。
我嫌那声音太吵,太扎耳朵,一响起来,仿佛天都要被它捅个窟窿。我更嫌他身上的那股味儿,长年累月浸着的,汗味、烟味,还有那唢呐碗儿上一点说不清是铜锈还是什么的,带着悲喜交加的陈旧气息。我们镇上,吹鼓手是“下九流”,哪怕你吹得再好,在人前,也总觉得矮了三分。开家长会,我从不让他去。同学问起你爹做啥的,我只含糊地说,搞音乐的。
爹不多话,就知道闷头吹他的唢呐。他知道我不喜,从不在家里练那需要憋着气、涨红脸的高亢曲子。多数时候,他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拿着他那杆光溜溜的唢呐,摸着,擦着,像摸着一件活物。
变化是从那个夏天开始的。
镇上来了一支外面的乐队,电子琴、架子鼓、小号,花花绿绿的演出服,唱的是流行的情歌。那声音,又响又脆,带着我们这土地方从未有过的“洋气”。一下子,村里镇上有红白事的人家,都不再请陈家班了,都去请那“新时代乐队”。我爹的唢呐,那能吹得人肝肠寸断的《大悲调》,在电子鼓咚咚的节奏里,显得那么土,那么旧,像一件被虫蛀了的老褂子。
陈家班散了。那些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师兄弟,默默地收拾了家伙什,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干脆回家种地。我爹没拦着,他只是把自己那杆紫檀木的唢呐用红布包了,塞进了箱子底。
他不再吹唢呐了。他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的庄稼,迅速地枯萎下去。他依旧早起,依旧下地,但魂儿好像没了。那之后,他常一个人蹲在院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一蹲就是半天。我娘偷偷抹泪,说:“你爹的魂,让那唢呐给带走了。”
我那时不懂,只觉得他窝囊。世界变了,你就不能变一变?
直到那年秋天,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三爷爷走了。三爷爷年轻时教过书,救过灾,是真正有德行的人。他临终前留下话:丧事不要那吵死人的洋鼓洋号,就要听陈老倔吹一曲地道的《大悲调》。
管事的人找到我家,话说得恳切。我爹蹲在门槛上,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半晌,他哑着嗓子回了一句:“不吹了,手艺撂下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吹得院里的老槐树呜呜地响。我起来上厕所,看见爹那屋还亮着灯。鬼使神差地,我凑到窗缝往里看。
他正打开那个红布包,拿出了那杆久未动过的唢呐。他用一块细绒布,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唢呐的管身,擦得那紫檀木在灯光下泛出幽暗的光泽。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他没有将唢呐举起,只是把唢呐嘴儿凑到嘴边。
没有声音出来。
他腮帮子微微鼓动,脖子上的青筋隐现,他在用气,却不让它发出声响。他就那么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吹奏着。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照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有两行亮晶晶的东西,顺着那沟壑,一直流进了他紧闭的嘴角。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在那一刻,仿佛与窗外那棵在风里呜咽的老槐树重合了。那不是一棵树,那是一棵无言的、却在奋力呐喊着什么的庄稼。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听懂了。我听懂了他那无声的唢呐里,有百鸟的喧闹,有皇天的哭泣,有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生死死的悲喜,有他一辈子不肯低头、却又被时代车轮碾过的骄傲与寂寞。
第二天,三爷爷出殡。当棺木被抬出堂屋的那一刻,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唢呐。
不是《大悲调》,是一声极其高亢、亮烈,仿佛要刺破云天的长音。像一只孤凤,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清唳着冲向九霄。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
是我爹。他站在院墙的角落,举着那杆紫檀木唢呐,眼睛赤红,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吹奏。那不是哀乐,那是一曲完整的、技艺登峰造极的《百鸟朝凤》。喜鹊、黄莺、画眉、布谷……百鸟的鸣叫活了过来,在肃杀的秋风中盘旋、交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吹得满头大汗,身子随着曲调微微摇晃。那喧闹的、我曾经觉得土气扎耳的乐声,此刻像一股滚烫的暖流,冲垮了我心里那堵幼稚的墙。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农民,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汗水的光,第一次觉得,我爹,这个吹唢呐的陈老倔,真高,真大。
一曲吹罢,万籁俱寂。只有那唢呐的余音,还在田野上空,在每个人的心头,嗡嗡地回荡。
爹缓缓放下唢呐,谁也没看,转身,拨开人群,默默地走了回去。
从那以后,他再没吹过唢呐。
但那一声凤鸣,在我心里,吹响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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