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掀开车帘,是高岳率领众将肃立道旁,前来接驾。
此处距洧水东北大营尚有二十余里,不见乌云,旷野的风倒是吹得人清凉。
踩梯下车,行到高岳面前。
他的声音在朔风中显得平静无波,开口便是:“叔父困守长社这一载。”手掌顺势握住高岳手臂:“着实是辛苦了。”
这话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像根无形的棘刺扎进高岳心口。
“回大将军,末将不敢言苦!”
“叔父不觉得苦?”高澄微微欺近半步,声调陡然拔高,扬笑道:“子惠倒觉得行军作战甚苦啊!”
“想当年随父亲征讨部落稽时,简直就是呵气成冰,五指冻得连笔头都握不住,套上三层毡袜,脚趾仍冻得青紫发僵。
好在现在不是隆冬,但也值暑热,将士们披甲攻城又何尝不苦?”
高岳猛地屈膝欲跪,却被高澄抢先托住手肘:“叔父这是要折煞子惠啊?”
“是末将无能!久攻长社不下,竟劳大将军亲临战阵......还请大将军恕罪!”
高澄双臂托着高岳直起身子:
“叔父多虑了,子惠从来没怪罪过叔父,碍着我们是长社城内王思政,岂是叔父之过?我真是体谅三军将士在前线太过辛苦!”
说罢侧对传令官朗声:“传令,今夜营中备酒肉,让苦战经年的将士们好生松快松快!”
“诺!”
杜弼等文臣垂首敛目,对于大将军温言抚慰背后藏的阴阳调调还是听得出来。
高澄纵身跃上马背,待众将上马后,挽缰侧首细问高岳:
“堰渠现今情形如何?”
“暂且无恙。”
“暂且?”高澄声线此时显出不耐烦:“我要的是万全,不是‘暂且’!”
突然高问杜弼:“石料调运如何?”
杜弼在鞍上躬身抱拳:“已遣百夫昼夜开山,另调一百民壮专司转运。”
“基不固,则易摧,若叔父早前就开始凿山取石,又何至于如今被这摇摇欲坠的水堰拖住大军攻势!”
高岳心底既愧又苦,冬日的水浅,当初筑堰也没料想会拖到如今。
更何况今年的天怪,狂风暴雨轮番作祟,似乎较往年的汛期都来得早些。
慕容绍宗与刘丰的之事,叫他失了信心,虽知高澄是来捡蛋的,但大军也确实需要他激励。
这样的责备比起方才的阴阳怪气,倒叫他心头好受些。
“大将军责备得是,末将原以为王思政最多负隅三两个月,谁承想水困孤城近半载,他仍是顽抗如初!
连......连慕容行台都殁了,实在出意料......”
十万大军整整一年的粮秣消耗,加之修筑水堰的巨额资费,高澄心知肚明。
即便期间已断断续续增援高岳,想到此高澄心中自是梗着一股郁气:
“嗨,事到如今,旁的也不多说了!”
“我倒要亲眼瞧瞧,能让十万大军徒耗整年却久攻不下的,是怎样的铜墙铁壁!”
“明日,我便要亲巡水堰,瞧瞧那长社城!”
说罢,高澄不再多言,猛地策马绝尘向前。
夜幕低垂,大营灯火通明,与远处长社城头的点点火把遥相对峙。
烤肉的焦香混着浓郁的酒气散在空气中,白日的肃然紧张皆被暂时驱散。
兵士们围篝火坐在一起,一边大口撕咬着烤肉,干着整碗整碗的醪酒。
划拳与吆喝声交织,似乎所有人都忘了战争的忧虑。
军营中央,高澄与诸将独设席位,自与散在各营兵卒不同。
但为激励士气,也未设帷帐阻隔。
宴席按军职由内向外铺开,除核心将领独立食案,外围则以长木板摆下长席相连。
席位由内而外,依品阶递减。
纵使是最外围的席次,座上至少也是统领一营、执掌一队的武职。
“众将士!”高澄举觞而起。
四周瞬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目光也都聚焦于他身上。
“自去岁围困长社,至今已经一载,诸位披坚执锐,浴血攻城,受苦了!”
“我高子惠,皆记在心上!”
“今日这酒肉,不足以酬报诸位之功万中之一,但还是希望趁着今夜,大家尽饮此碗,一扫疲顿!”
说罢,直将觞中酒一饮而尽,随即翻转酒碗,滴酒不剩。
“谢大将军赏酒!”
高澄落座后,说话语调开始沉凝。
“打仗辛苦,筑堰工事也苦,长社城坚,王思政至今负隅顽抗,绍宗与丰生亦不幸殒命,是我军之大恸!”
提及慕容绍宗,语气透出几分痛惜,众人皆是面露悲戚与愤慨。
“但,越是艰难,越才显我大魏男儿血性!越是困苦,越不能挫了我们的斗志!”高澄声调陡然拔高。
“王思政据孤城而守,已是强弩之末!我军二十万雄师,岂能功亏一篑?”
“我今日至此,非为督战,而是要与诸位同甘共苦!
破城之日,我必与诸位,共饮于长社城头!
届时,功赏过罚,绝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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