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七〇年初夏,李塘村的河滩地,被一种独特的气息浸透了——甜丝丝,又带着勾人的微酸。那是熟透的李子香,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恩赐。方圆三十里,只有这片河滩地能结出这般好果:个大,皮红得透亮,咬一口,蜜汁直淌。一河之隔的小郭村五年前也眼馋栽了二十棵,花照开,果照结,可那李子熟透了,依旧是又涩又苦,连猪都嫌弃地拱开。
汪满火肩上的空箩筐沉甸甸地压着,脚步却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四棵李子树就在眼前,枝桠被累累红果压得低垂,在晨光里闪烁着诱人的金光,仿佛挂满了碎金子。这金子,是汪家一年的指望,也是改变两个女儿命运、迎接新生命的第一块基石。只是汪满火不知道,这树下嬉闹的孩子里,有人的命运,早已像盘根错节的树根,深深纠缠在一起,未来将随着时代的浪潮,被推向连他都无法想象的远方。
老婆洪金花挺着滚圆的大肚子,和八岁的大女儿汪大凤一起,麻利地在靠近溪沟和禾田的地上铺开薄膜。二女儿汪小凤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汪满火举起长竹竿,对准枝头,“啪”地一声脆响,金灿灿的李子像下雹子似的滚落,砸在薄膜上噗噗作响。大凤猫着腰,小手飞快地拢着果子。小凤早忘了困,捡起最红的就往嘴里塞,汁水顺嘴角流下。
太阳爬上树梢,两只谷箩已装得冒尖,红艳艳的李子挂着晨露,新鲜得能掐出水。汪满火心里噼啪算着:五担李子!卖了钱,请蔑匠做麻垫箥萁;给金花和大凤、二凤扯花布做新衣;自己也能添条像样的短裤。最重要的,他瞥了眼妻子隆起的肚子,心里默念:“崽啊,爹给你攒学堂钱哩!”
大凤最盼这季节,守着树赶鸟防偷,是她的“重任”。爹爹说过,今年李子卖了钱,下半年就送她去学堂。她望向李子树旁那棵老樟树,眼神明亮,学堂是她梦里的光。
樟树另一边,是程德才家的李子树。程家老大程大水,十岁,像只猴子窝在自家树杈上。他百无聊赖,目光溜到玩石子的大凤身上。
“喂,大凤!”大水拖着长腔,带着促狭,“你妈是不是快生三凤啦?”
大凤烦他,头都懒得抬。
“大凤——,爬我家树上来呗?我家李子甜!”大水提高调门。
依旧不理。
“哎,大凤,”大水眼珠一转,坏笑,“把你家二凤给我家二水做老婆吧?嘻嘻!”
一股火“噌”地窜上大凤脑门。她抄起石子冲到樟树下砸过去。
大水翘着二郎腿,越发得意:“大凤,要不,你也给我做老婆算了?哈哈哈!”
大凤又羞又气,眼眶泛红。
看她真要哭,大水赶紧使坏:“哎呀!大凤!你家二凤要掉沟里啦!”
大凤吓得心一紧,慌忙跑回,却见小凤好好抠着泥巴。“大水你个老程拐个崽!”大凤跺脚咒骂,“你咋不在这树上摔死!”
“哈哈哈!”大水在树上乐得手舞足蹈,那笑声张扬又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得意,仿佛在宣告着什么领地。
日头毒辣,大水等弟弟二水换班,大凤盼爹送饭。
“大凤——!大凤——!”河对岸二水脆生生地喊,“你爹叫你赶紧回家呢!”
大凤听得真切,拉起小凤,一步三回头看着满树李子。
“走吧走吧!”大水吆喝,“让二水顺道帮你看两眼!丢不了!”
大凤这才放心跑回家。
家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奶奶喜气洋洋煮着鸡蛋面。爹爹汪满火笑开了花,散着“欢腾”烟。程德才也在。
“大凤!二凤!快来!”奶奶招呼,“你妈给你添了个弟弟!”
“哎哟哟,李塘村今年又是添丁进口的好年景!”垫脚聋子抽着烟,白胡子上沾着面汤。
“聋子叔,劳您驾,给我这大孙子起个名儿吧?”奶奶十二分敬重。
垫脚聋子捋长髯,沉吟片刻,目光炯炯,一字一顿:“此子生在午时当刻,又逢李子红熟,阳气正旺,火热阳刚。正所谓‘鲲北海,凤朝阳’,此子他日定能事业有成,鹏程万里!依我看,就叫——鹏程!”
“好!我的大孙子,就叫汪鹏程!”奶奶响亮应着,屋里快活的空气几乎要溢出来。这名字,像一颗种子,带着沉重的期许和光明的预言,落在了这个李香弥漫的农家小院。
大水和大凤终于有书读了。原因是汪满火到马桥大队当了会计,程德才到公社煤矿下井当了工人。有了半脱产的工作,这在农村已经是家境“殷实”了。汪满火是文革前的初中毕业生,在本大队十个自然村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李塘村的村小设在村戏台上,老师是上海知青戚小玲,漂亮又善良。戚老师在李塘村教了两年,经她教过的李塘村学生到马桥完小成绩都挺好,这让李塘人很骄傲。更让李塘人感动的是,这个上海大地方来的年轻姑娘,吃派饭从不嫌弃,遇到揭不开锅的家庭炒菜没有放油的“红锅”菜,她也从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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