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听着，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停在了半空，脸上的闲适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仿佛一个老练的鉴宝师，突然听到了一件传闻中蒙尘的绝世奇珍。他轻轻将酒杯放下，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哦？竟至于此？秦国王孙，即便不受宠，基本的体面总该维持吧？秦国那边，就全然不管？”
“管？怎么管？”掌柜的撇撇嘴，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秦国巴不得忘了有这么个人呢！听说每年给的用度，抠抠搜搜，连打点赵国上下都不够。您想啊，在这邯郸，没钱没势，还是个秦人，那不就是现成的出气筒吗？别说贵族了，就连街面上的顽童，都敢追着他扔石子、唱编排秦人的歌谣取乐。唉，说是公子，那日子过得……说句不中听的话，怕是连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都不如哦。至少我们还能安安生生地做生意，不用担心哪天就被迁怒，丢了性命。”
掌柜的描述带着夸张的同情和一丝猎奇的快意，但核心信息却清晰地传递出来：一个身处敌国、被母国抛弃、受尽屈辱、穷困潦倒的秦国公子。
吕不韦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爵边缘，目光低垂，似乎在审视酒液中沉浮的糟粕，又仿佛穿透了这小小的酒肆，看到了某种更深远的东西。他脑海中飞速运转，将掌柜的话与自己掌握的信息相互印证。
安国君子嗣众多……异人居中，母族卑微……长平战后秦赵关系降至冰点……赵国上下敌意深重……秦国态度冷淡，资源支持几近于无……
这些信息碎片，在普通人听来，只是一个落魄王孙的悲惨故事，最多博人一声叹息。但在吕不韦耳中，却仿佛听到了一连串清脆的算盘珠撞击声，每一颗珠子，都敲打在一个名为“价值”的尺度上。
风险极高——这是毋庸置疑的。投资于这样一个看似毫无希望的质子，无异于将千金扔进火堆。秦国国内继承顺序复杂，异人排名靠后，希望渺茫；赵国环境恶劣，随时可能因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而性命不保。
但是……
吕不韦的眼中，那专注的光芒越来越亮。
但是，正因为其“看似”毫无希望，正因为其风险巨大，其潜在的回报才可能超越一切世俗的利润计算！“谋国之利，则无数矣！”——他不久前在市廛中对吕槐说的那句话，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一个被所有人忽视、被视为累赘甚至笑柄的质子。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渴望哪怕一丝温暖和希望的年轻人。一个拥有秦国王室纯正血脉，具备理论上继承秦国大统资格的……“奇货”！
风险，可以靠智慧和手段去规避、去化解。而价值，往往就隐藏在最大的风险和最彻底的忽视之下。
掌柜的见吕不韦久久不语，只是盯着酒杯出神，以为这位豪客也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或者只是当作闲闻轶事一听而过，便讪讪地笑了笑，准备去招呼刚进门的一位熟客：“客官您慢用，酒不够再添。唉，这异人公子啊，也就是咱们酒后闲聊的谈资罢了，这世道，谁顾得上谁呢……”
吕不韦仿佛被他的话惊醒，抬起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而富有魅力的笑容，他从袖中取出几枚品相上佳的布币，放在案上，远超酒菜的价值：“掌柜的，酒很好，话也很有趣。这是酒资，多余的就当谢你陪我闲聊解闷。”
掌柜的一看那布币，眼睛顿时又笑成了两条缝，连声道谢，态度更加殷勤。
吕不韦站起身，对吕槐示意了一下。主仆二人便离开了酒肆。
再次踏入阳光和喧嚣的市廛，吕不韦的脚步却与来时不同。他不再漫无目的地扫视商品，而是有了明确的方向。他没有立刻朝着记忆中质子馆舍的大致方位走去，而是先在附近的几个摊位看似随意地逛了逛，买了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仿佛真的只是在闲逛。
但吕槐敏锐地察觉到，主人的心神已经完全不同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不再是评估商品利润的冷静，而是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极度兴奋、谨慎算计和巨大野心的火焰。
“槐伯，”吕不韦在一个卖劣质玉佩的摊贩前停下，拿起一块粗陋的玉璜把玩，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吕槐能听见，“你说，一件货物，若是所有人都认为它一文不值，甚至视若敝履，但偏偏它又具备某种……独一无二的‘资质’，这时，是风险大，还是机会大？”
吕槐沉默了一下，谨慎地回答：“老奴愚钝。但按主人常说的，风险与机会，往往一体两面。关键在于，是否有人能看清那‘资质’，以及是否有能力，将那‘资质’兑现。”
吕不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将那块劣质玉璜放下。“说得不错。而那兑现的能力……”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市廛尽头那条通往贵族区域、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通往无尽宝藏的街道，“往往始于……亲眼一见。”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继续在市集里徘徊，像一头耐心的猎豹，在接近猎物前，总要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确认风向，排除潜在的危险。他需要消化刚刚得到的信息，更需要一个“自然”的、不引人注目的机会，去亲眼验证掌柜口中那个“稀奇”的公子异人，究竟是何等成色。
那件蒙尘的“奇货”，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堪？其内里，是否还蕴藏着哪怕一丝可以被擦拭、被雕琢、被点燃的潜质？
他需要亲眼看看。不是远远地望一眼，而是近距离地观察，观察他的眼神，观察他的举止，观察他在屈辱和困境中，是否还保留着某种……值得投资的东西。
阳光渐渐西斜，将人影拉得长长的。吕不韦的心，却如同被投入炭火的铜块，越来越热。他知道，下一个决定，或许将改变他的一生，甚至……改变这片天下的格局。
而这一切，都始于接下来那“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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